
二十世纪初期的陕西书坛,在碑学与帖学复兴的交织中,涌现出一批兼具传统根基与时代精神的书家,王雪樵先生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的书法以“碑底帖面、似拙实清”为核心审美品格,诸体兼擅,且风格统一,于魏碑的骨力、篆隶的古拙、行书的沉雄中,熔铸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貌。我将从他的取法路径、风格特征、精神内核几方面,结合作品探究王雪樵书法艺术的深层内涵。
01 在取法路径上博采碑帖,熔铸经典
他书法艺术的精进,始于对传统的深研。王雪樵的取“法”路径呈“广涉群碑,兼采帖学”的特点,临习范围涵盖汉隶、北碑、晋唐行书等诸多经典,正如韩愈《进学解》所言:“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这种广泛的取法为其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
汉隶是王雪樵书法的重要源头。他对《礼器碑》《衡方碑》《史晨碑》《曹全碑》等经典汉碑的临习,并非简单形似模仿,而是深入笔法内在的领悟。《礼器碑》的瘦劲刚健、《曹全碑》的秀逸圆润、《衡方碑》的沉雄朴厚,在他的作品中均有体现。其隶书五言联“饮马长城窟,读书秋树根”,便是对汉隶精神的创造性转化:笔画似断实连,暗藏书写韵律,夸张的“燕尾”既强化了隶书的横势特征,又赋予作品以灵动之气。这种处理方式,暗合刘熙载《艺概·书概》中“隶欲精而密,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的审美追求,于疏密对比中营造出古朴而生动的视觉效果。
在用笔上,王雪樵特别注重提按变化,避免了“提按不当造成的滞拙与飘忽”,展现出“逍遥容与的轻松感”,这与蔡邕《九势》中“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的笔法要求相呼应。他的隶书用笔,既保留了汉碑的骨力,又融入了书写时的自然节奏,使静态的碑刻笔法转化为动态的笔墨语言,正如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所言:“碑学之妙,在通其理而达其情。”
北碑对王雪樵的影响同样深远。清代中后期碑学大兴,崇尚“金石气”的审美风尚深刻影响了书坛,王雪樵亦受此风熏陶。他对北碑的取法,侧重体势的劲峭与笔法的斩截,如其行书《春风春雨怨长征》四条屏,体势上保有北碑的斜画紧结,转折处时出方笔,尽显北魏书风的雄健之力。这种对北碑的借鉴,并非刻意追求粗犷,而是如米芾《海岳名言》所云:“要之皆一戏,不当问工拙,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在法度之内寻求自然流露,使碑刻的刚硬与书写的灵动形成巧妙平衡。从王雪樵的书法可以明显看出,帖学的滋养为书法增添了温润之气,而他的行书那种无法隐藏的圆润和秀雅,显然得力于晋唐帖学的熏陶。王羲之《兰亭序》的潇洒流转、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沉郁顿挫,都对他有一定的影响。这种碑与帖的交融,打破了“碑学雄强、帖学秀弱”的二元对立,阮元《南北书派论》有言:“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尺牍;北派则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王雪樵却能“于帖学圆润流转中求生拙,以碑学之雄强补帖学之秀弱”,实现了碑帖的有机统一,恰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所论:“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他于晋人之韵中见骨力,于唐人之法中求灵动,终成自家面貌。
02 在风格形成上以碑为底,以帖为面,碑帖结合,势韵相生
王雪樵书法的核心风格可概括为“碑底帖面、似拙实清”,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其对碑帖精髓深入消化后的创造性呈现,蕴含着丰富的审美内涵。
“碑底”体现为骨力的支撑。无论是隶书的波磔,还是行书的方笔,王雪樵的作品始终以碑刻的雄健为根基,展现出“骨力铮铮”的正大气象。这与卫铄《笔阵图》中“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的理念一脉相承。其魏碑作品尤其凸显这一特征,笔画如刀削斧凿,却又不失自然之态,于刚劲中见灵动,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所赞:“北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
“帖面”则表现为气韵的流转。王雪樵在碑学的骨力之上,融入了帖学的书卷气,使作品在雄健之外又添温润。行书“字字独立,而又气息流贯”,虽“较少连带”,却能以笔势的呼应形成整体气韵,这是王羲之《书论》中“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的境界。他的用笔“干净、斩截,即便是连笔处也不拖泥带水”,既保留了碑派的爽利,又不失帖学的流畅,实现了“刚”与“柔”的和谐统一,如孙过庭《书谱》所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王雪樵的书法正是在“平正”与“险绝”的往复中,达成了气韵的圆融。
“似拙实清”是王雪樵书法的另一重要特征。他的作品初观似有稚拙之感,细品则见精妙之趣,这种“拙”并非技艺不精,而是如老子所言“大巧若拙”的艺术境界。其隶书的夸张波磔、行书的斜画紧结,看似不合常规,实则暗含法度于“拙”中透出一股清朗之气。这不就与傅山“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主张相契合吗?却又避免了刻意的狂怪,保持着文人书法的典雅品格,也如项穆《书法雅言》所论:“拙异于笨,巧不同于纤。拙者,古雅自然;巧者,劲健洒脱。”
更为可贵的是,王雪樵的书法中蕴含着“引而不发”的“势”。他对书写性的追求中始终隐含着节制的力量,使作品虽有动感却不张扬,如张怀瓘《书议》所论:“夫书势者,如阴阳寒暑,四时调畅,不失其节。”这种“势”的营造,既来自碑刻的体势张力,也来自帖学的笔势流转,在动静之间形成微妙的平衡。其行书作品中,笔画的提按顿挫、体势的欹侧呼应,都在积蓄力量却又不肆意释放,恰如拉满的弓弦,虽未发射却张力十足,展现出“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艺术效果,深得《周易·系辞》“刚柔相济,动静有常”之旨。
在整体气息的处理上,王雪樵追求“典雅或苍茫”的风格。他对古代经典并非亦步亦趋,而是以“沉劲的用笔和夸张的波磔完成对全篇的统摄”,形成朴茂典雅的艺术效果。这种对整体气息的把握,体现了他对书法“气”的深刻理解。曹丕《典论·论文》言:“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书法亦然,王雪樵的作品正是以其独特的“气”,将多样的风格统一起来,形成“骨丰肉润,入妙通灵”(虞世南《笔髓论》)的艺术境界,正所谓米芾在《书史》所评:“凡书贵有生气,有生气者,自然殊异。”
03 对作品精神内核的要求达到了风骨凛然、文心卓然
书法作为“心画”,承载着书家的精神品格。在王雪樵的书法中,流淌着正人君子的风骨,那种勇毅坚韧的品格和沉雄郁勃之气,使其作品超越了技巧的层面,成为人格精神的外化。
这种风骨的形成,与二十世纪初期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清末民初,社会动荡,家国飘摇,知识分子多以笔墨寄托忧国忧民之情。王雪樵身处陕西,这片承载着周秦汉唐文明的土地,赋予他深沉的历史使命感。其书法中的“沉雄郁勃之气”,正是这种时代精神与地域文化的结晶,如颜真卿《祭侄文稿》以悲愤之情铸就千古绝唱,王雪樵也以笔墨书写着对时代的感悟。他的作品骨力凛然,似有扛鼎之力,恰如《文心雕龙·风骨》所言:“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同时,王雪樵的书法又不失文人的潇洒和傲岸,展现出传统文人的精神追求。他的行书作品中,虽有碑派的雄强,却又透着一股飘逸之气,如李白诗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骨。这种潇洒并非放浪形骸,而是建立在对传统深刻理解基础上的从容,也如苏轼《和子由论书》所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王雪樵对碑帖的融合,实则是对传统的创造性继承,体现了文人“守正创新”的精神品格,又如黄庭坚《论书》所言:“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王雪樵的书法实践延续了中国书法“书为心画”的传统。扬雄《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书法作为心灵的写照,始终与书家的人格修养紧密相连。王雪樵以勇毅坚韧的品格,在笔墨中注入了深沉的情感力量,使作品不仅具有艺术之美,更有精神之美。他的隶书古朴典雅,似在诉说历史的沧桑;行书沉雄劲健,如在抒发内心的豪情,这种“书品即人品”的境界,也正是王雪樵在自己的书法艺术上所追求的。
王雪樵的书法艺术,在碑帖交融中开辟了独特的审美境界。他以广泛的取法为根基,以“碑底帖面、似拙实清”为风格特征,以“正人君子的风骨”为精神内核,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书坛独树一帜。其作品既体现了对传统的深刻继承,又展现了对时代精神的把握,为后世书法创作提供了重要的启示:书法的生命力,在于对经典的深入理解、对个性的真诚表达,以及对时代的深刻回应。刘熙载《艺概·书概》所言:“学书者有二观:曰观物,曰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王雪樵的书法,正是“观物”与“观我”的完美统一,其艺术价值不仅在于笔墨技巧的精湛,更在于其所承载的文化精神与人格魅力,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