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秋,是不经意间显露形迹的。山屲屲里那些不起眼的小树,最先偷偷把自己染黄,悄悄递出秋的讯息。黄土高原的本色渐渐显露出来,土黄与庄稼的金黄互相映衬,交织成一片迥异的风景。秋收的喜悦,沉甸甸地挂满了高远的蓝天。
清晨雾气弥漫,山峦、梯田、村落都浸在朦胧里。庄稼静立,农人也静立,仿佛彼此凝望,默默无言。庄稼的叶子轻摇,似在感谢农人一年的照拂;农人望着沉甸甸的穗子,心中感念着庄稼的奋力生长与颗颗饱满。
打谷场成了沸腾喧嚣的所在。大人奔忙劳作,汗滴与尘土粘在脸上,却掩不住笑意。扬场者挥动木锨,谷粒如金色瀑布腾空飞起,又簌簌落下;孩子们奔跑着,追赶偷食的鸟雀。鸟儿仓皇飞起,又倏然落下,啄起几粒散落的粮食。农人看着,并不生气,脸上浮起宽厚的笑容,这些小小生灵,不过是来分享一点丰收的余沥。鸟雀之啄食,农人之含笑,其中自有天地间流转的恩义。
矮墙根下,牵牛花叶丛显出几分憔悴,偏偏绿叶深处,一盏紫红的牵牛花傲然绽放,趁着寒霜未降,开得异常鲜艳。它倔强地攀附在斑驳的土墙上,拼尽力气炸裂出生命的颜色。开得那样孤勇,不顾死活,仿佛深秋里一场无声的起义,拒绝凋萎,更向渐近的严冬发出挑衅。
羊群走过刚收割的谷子地,蹄子踏过翻松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羊儿埋下头,仔细寻觅散落于泥土间的细小谷穗,这些遗落的金黄碎屑,是它们最爱的珍馐。羊儿扎进地里,除了快速张合的嘴,胡子也贴着地面不停地摩擦着。大地与羊群,就在这细碎无声的摩擦中彼此亲近,彼此磨损。羊胡子与土地厮磨的沙沙声,仿佛是时间在悄悄啮食岁月,又像土地在温柔地咀嚼生命。
谷垛渐渐高耸如小山。傍晚,夕阳余晖下,农人背倚谷垛,点燃一锅水烟。烟缕丝丝袅袅,缠绕着谷物的清香,徐徐飘向远方。远处山峁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清晰,脚下厚实的土地更显沉默,它无言地载着谷垛,载着农人,载着人间烟火的全部重量。谷垛金黄,烟袋明灭,天地间弥漫着沉甸甸的踏实。
羊群归圈,鸟雀归巢。唯有墙头那朵孤勇的牵牛花,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摇曳。紫红的花瓣在暮色中依然醒目,仿佛代替沉默的土地与辛劳的农人,向着苍穹发出无声的呐喊,生命纵使渺小,亦要活出本色的尊严。
夜终于降临,黄土高原隐入更深的夜色,像一只合拢的巨掌,小心地托住所有果实与梦。
在陕北的秋天,万物都在无声地磨损,也在无声地生长。土地磨损着羊儿的胡子,岁月磨损着农人的容颜,而羊群与农人磨损着大地——正是这彼此磨损的深痕里,蕴藏了生命最坚韧的根系。每一次弯腰拾穗,每一次挥汗扬场,每一次胡须扫过泥土,每一次花开向寒,皆是对这粗粝土地的俯首致意:原来致敬并非高举,更多的是深深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