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信天游副刊

家乡的榆树

榆林日报 | 2025年07月24日

  黄土塬上,榆树最是英雄,像陕北汉子有一股犟劲。它不似杨柳那般婀娜,也不像松柏那样傲岸,只是默默地立着,任风沙扑面、严寒侵骨,它自岿然不动。

  我见过许多榆树。有的立在村口,如一位老者,皱纹里夹着岁月的风霜;有的长在沙丘上,与黄沙比高,竟能蹿到二十多米,令人仰视;还有的挤在边墙根,枝干扭曲,却依然挣扎着向上生长。人们说榆树是边塞的屏障,这话不假。风沙来时,别的树木或折或伏,唯有榆树,硬挺着身子,将风沙挡在外面。据说,傅寨子老院东南角的一棵老榆树有一段佳话,因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老院子的院落被八里河的水漫得无影了,但老榆树让祖父找出了向政府献“宝”的地方。

  榆树浑身是宝。春日里,枝头结满榆钱,孩童们爬上树捋下一把,塞进嘴里甜丝丝的。饥荒年月,这榆钱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树皮剥下来,晒干了,可入药。《本草纲目》有载:“榆皮,味甘,平,无毒。主大小便不通,利水道,除邪气。”乡下郎中常备此物。木匠尤爱榆木,纹理细腻,质地坚硬,做成箱柜,经久耐用,传之子孙,依旧光亮。

  古籍中关于榆树的记述不少。《齐民要术》云:“榆性扇地,其阴下五谷不植。”想来古人已觉察榆树霸道,树下一片寸草难生。文人墨客笔下,榆树亦常入诗。杜工部诗云:“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此中“青钱”便是榆钱。岑参《轮台即事》写:“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边塞之地,榆树之多可见一斑。九边重镇,历史文化名城榆林之名,便是最好的例证。

  父亲喜欢种树,能把生产队划拨的燃料地,种成成材林。老人家最爱榆树。他说榆树最懂人心,栽下一棵,十余年便可成材。碗口粗的可做板凳,也可做马车的构件,口径一尺多的改成板,可打大柜,一人搂不住小头的就做成油房榨油的油梁,小材小用,大材大用。不像某些娇贵的树木,侍弄半辈子,一场干旱便枯死了。南梁有一片榆树,据说是爷爷那辈栽的,我们小的时候,有的树干粗得三四个娃娃手拉手都合抱不过来。有的榆树被沙丘环抱,我们直接拽着树梢玩,扬起黄沙阵阵,真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夏日里,我们常在树下乘凉,眯着眼,看榆树枝条随风飘扬,若敦煌飞天数不清的绿丝带。老人们常说,傅寨子小学创办时的黑板是榆木做的,桌凳也是榆木的,教书先生的书柜也是榆木的。也有不堪回首的事情,那是民国十八年大旱,庄稼歉收,乡亲们掏苦菜,吃榆钱、草籽,熬榆树皮度荒年……

  榆树实在算不得美。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叶子粗糙,摸上去沙沙作响;枝干扭曲,毫无章法地伸展。但正是这般丑陋,才显出它的坚韧。它不择地而生,墙角、沙丘、崖畔,只要有一抔土,它就能扎根。它不惧风沙,不畏严寒,不求人灌溉,自顾自地生长,活得倔强而坦荡。

  如今城里人种树,多选那些花枝招展的品种。春日里开花,引得游人驻足;秋日里结果,招来鸟雀啄食。榆树是被冷落了,嫌它不够风雅、不够名贵。然而在黄土塬上,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榆树依然挺立着,守护着村庄,守护着田地,守护着代代生息于此的人们。

  我想,榆树才是塞上真正的英雄树。它不争春、不慕艳,千百年来默默地活着,活出一身硬骨,活出一腔坚韧。当风沙来袭时,那些娇贵的花木早已凋零,唯有榆树依然挺立,用它粗糙的枝叶,为人们挡住漫天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