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版 文化

拴正:苦难时代里的生命尊严

——读何志铭《一个榆林家族的百年往事》

榆林日报 | 2025年07月14日

  何志铭导演的散文作品《一个榆林家族的百年往事》如一幅榆林老城的“清明上河图”,以家族史为经线,以百年榆林城的沧桑变迁为纬线,在粗粝朴拙的笔触下,编织出陕北土地上普通生命在时代夹缝中挣扎求存、于苦难深处坚守尊严的壮阔画卷。这部作品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血泪史,更是一部西北小城在历史巨变中顽强呼吸的微观史诗。

  榆林城独特的生存密码与生活方式在文字中熠熠生辉。从四合院到“拴正”精神,从“红炕”到糊两层窗的坚韧智慧,这些细节构筑了榆林人独有的尊严堡垒。那精心打造的“红炕”,用箩过的细土、沙子、菜油、红土层层铺就,打磨得光可鉴人——这哪里仅是御寒的土炕,分明是榆林人于风沙贫瘠中对生活美学的执着追求。而当风沙如刀,他们以粗布衬麻纸糊窗,竟能发出鼓点般的声响,这份在严酷自然中筑起的顽强防线,是“拴正”精神最朴素的宣言。

  何氏家族从松树峁走向榆林城的艰辛历程,是中国近代无数底层民众挣扎求生的缩影。曾祖父何仁的故事催人泪下:光绪年间,他挑着亡妻留下的五岁稚子与破旧行囊,徒步四十里进城,从挑粪卖水起步,到经营粪场、磨坊,再到开起馍馍铺,每一步都是血汗凝成的基石。祖父的漂泊更是命运的残酷书写——赌博赢钱后远走宁夏,最终落叶归根的曲折,折射出动荡时代个体命运的渺小与无常。父亲作为“掌砖的”匠人,最擅长“挖炕洞子”以疏通烟火,这份手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成了维系家庭呼吸的命脉。当那个要抱走襁褓中弟弟以换取两升小米的陌生人出现时,父亲的选择如一道人性的闪电:他默默将小米装回口袋,坚定地要回了自己的骨肉。这份拒绝以亲情交换生存的决绝,正是“拴正”人格在绝境中的凛然闪光。

  少年何志铭的成长经历浸透了时代的苦涩。饥饿的记忆如影随形——排队领取的供应粮,庄稼地里被踹翻的菜筐,公共食堂二毛钱的粉浆饭。当豆腐渣成为争抢的“金贵”之物时,当便秘的孩童需用钥匙钩通便时,生存的艰辛已刻入骨髓。路遥那句“人要是什么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那该多好啊”的感慨,道尽了整个时代饥饿灵魂的共同渴望。

  然而物质的荒芜沙漠中,精神之花依然倔强绽放。少年对知识的渴求如暗夜中的火种——大哥锁在柜中的“毒书”,被他映着灶火偷偷读完,头发烧焦亦浑然不觉;电线杆下借光夜读,被窝里以镜反光看书的坚持,终致近视而断送了参军路,却为他打开了更为辽阔的精神宇宙。从《水浒传》里发现榆林古语的惊喜,到《金瓶梅》中青春期的困惑与探索,书籍成了穿越苦难的诺亚方舟,在昏黄的灯光里默默重塑了一个榆林少年的灵魂疆域。

  榆林城特有的“城干板”气质在何导笔下获得了深刻诠释。这绝非简单的城乡隔阂标签,而是一种渗入骨髓的生活态度——“穿得好,走得快,肚子里装的酸白菜”的戏谑背后,是榆林人即便以酸菜度日也要保持体面的顽强尊严。邻居叶芝兰端来的那一脸盆鱼肉,在普遍“喂猪”的年代里,不啻于一次味觉启蒙,更是对美好生活本能的向往与传递。这种在极端困苦中依然不放弃对“好”的追求,正是“城干板”精神最动人的内核,它与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古今呼应。

  合上书页,瓦窑沟巷的驼铃声、后水圪坨巷的砖瓦碰撞声、大坝头的凫水声仍在耳畔回荡。何氏家族六代人从黄土地挣扎而出的足迹,与榆林城百年风雨融为一体。在历史长河中,普通人的命运常如沙砾般渺小,但《一个榆林家族的百年往事》却让我们看到:当无数个体以“拴正”的姿态直面荒诞与苦难,那份在卑微中挺立的尊严,便汇聚成了文明暗夜中最坚韧的星光。

  这份“拴正”精神在当下浮华时代里显得尤为珍贵。当消费主义浪潮试图淹没一切,当意义感在物质过剩中悄然流失,榆林先民在黄沙与饥饿中打磨出的那份对生活本真的敬畏与不弃,恰如一剂良药——它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嬗变,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外在的占有,而在于内在的挺立;尊严的根基,永远深植于人在苦难面前那份不妥协的“拴正”姿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