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年轻的妈妈漂亮极了,白皮肤、花眼睛,会唱软溜溜的歌,闹红红火火的秧歌儿,笑一下,春天明媚了。妈妈真好看,小时候我这样想。
我爱妈妈,如妈妈爱我。小时候睡觉不安稳,必须要抱妈妈暖暖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才能入眠。妈妈喜欢跳广场舞,有时候没有按时回来,我就会站在窗子旁放声大哭,眼巴巴地望着。我担心她不会回来了。那种忧虑感是深远到现在都能感受到的,放肆到浓烈的依恋,由于爱的无条件。
长大后的我如妈妈爱我般爱人。我试着包容我喜欢的那个人的全部,他的笑与泪,他的悲与苦,他的温柔与冷漠,他的无奈与窘迫。但是我失败了。我包容不了冷漠。当热情遇上冷漠的时候,我以为火会融了冰,可冰才是坚硬的,火是软的。当我给那个人写着内心最柔软的话时,不知情的妈妈酸溜溜地问我:“长这么大了,你都没给我写过呢。”
我这才意识到,妈妈的爱也需要我的回应。我也不是无条件地爱人,令我无比渴求的,是回声。
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漂亮的呢?是我家从小镇子搬到市区里来的时候,是我和我哥上学费钱的时候,是她为了补贴家用做着劳苦的打扫卫生的活的时候。青春描摹了她的美丽,被岁月风蚀了。她的话不再软言软语,有时甚至充斥着教导与规训。有时候甚至在我需要支持的时候,站在了我期望的背面。
我怀疑,她还爱不爱我?我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儿恨她?我承认,我有点儿恨她,恨她无条件但满怀期望的爱。她矛盾的惹人心疼的爱,由付出转向了索取。爱没有让我欢悦,反而压力重重。我努力在过往的痕迹中搜寻我爱妈妈的证据。
妈妈喜欢什么食物?每次饭桌上有好吃的,可妈妈只吃其他的。当我们给妈妈夹好吃的菜的时候,她都故意露出嫌弃的表情,声称自己不爱吃,我对此深感悲伤。
我就这样对待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爱人吗?是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她教给我爱的方式,是她传递给我温柔与勇气,是她让我不再害怕去做事。可长大后的我却没有体谅她、理解她,反而开始嫌弃她的传统、刻板、陈旧以及索取。
是的,索取。
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地赞美无私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正视自己其实也有着深深的想要被爱的渴求呢?是,我们都不想自己显得太软弱,想要在爱里做那个强大到可以付出一切的人,可是,就是这一点,将我们在爱中的位置调至了低位,让对方在无条件的爱中有恃无恐,而忽略自己那颗怦怦跳动的、流泪的心。
为什么我们不把自己的渴求说出来呢?因为害怕,害怕自己的渴求被摔碎。妈妈也是,妈妈害怕我们不在意她,害怕她的付出不被珍惜。我们的冷漠更是印证了她的害怕,她便不敢说出她的渴求。我们就在这样的矛盾中相继回头、错过,踏着彼此的影子前行。
可,现在的已经了然一切的我,不想这样了,不想与我人生中第一个爱人处于如此残酷的关系中。
如果有时光机就好了,我想回到妈妈的小时候。想要陪伴她,做她的朋友,与她共同探一探长远的山风、浓浓的白云、田园犬的叫喊。想要做她的学习搭子,给她讲讲她听不懂的数学题。想要送她一簇花,和她尽情地跳一支浪漫的交际舞,向她诉说以女儿的身份无法表达的情话。
可惜没有时光机,她的过去,我无法改变。
对,现在,我也可以好好爱她啊,带她去旅行,看世间的美景;陪她去跳广场舞,舞一曲中年人的浪漫;和她去吃好吃的,找寻可以使舌尖跳舞的滋味。
可为什么那么在意过去呢,因为过去有着她的遗憾、她的故事、她的青春、她的无可奈何、她的求之不得。
因为我爱她,她的遗憾就是我的遗憾,她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她的青春就是我的青春。
妈妈没有得到很多关怀,外婆家有很多孩子,压力太大,而她是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便被送了出去。
妈妈没有很幸运,她曾考过小学的教师资格证,却由于办错了身份证,超了年龄限制,不了了之。
妈妈没有很浪漫,她早早地便浸在生活的泡影中,磨出了手上的茧、身上的印记、皮肤的皱纹。
妈妈没有很坚强,甚至有点儿懦弱,她甚至有时候会可怜巴巴地羡慕别人的人生。
妈妈没有很多荣誉,她说她最大的荣耀就是她的孩子。她会在我取得好成绩时比我还激动和开心,她会点开我写的文章并打开“听全文”听上一遍又一遍。
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不仅仅是妈妈,她还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永远都是。
以后的我,不会再那么冷漠了,会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心,笑着凑到她耳前,对她细说千千万万遍: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