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任何时候想起路遥,眼前便浮现出那片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想起他轰动全国的《人生》为我们带来的深刻思考,想到他在疾病缠身时为完成《平凡的世界》所留下的牛一样的劳动足迹,想起他《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艰难创作岁月……
那片苍凉而厚重的土地,是孕育英雄和史诗的地方,却也是一块笼罩着饥饿和干旱的贫瘠之地。专属那个年代的人和事被路遥用艺术的笔触抽丝剥茧般展示给我们,有辛酸,有感动,有人性的挣扎与无奈,有现实冰冷处境下的温暖与希望。
最早接收并感知路遥时我还不到十岁。乡里放映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只可惜,放映地距家较远,我没有去观看。只听到看完电影的小叔第二天绘声绘色地描述,并说看过《人生》,自己这辈子死了也不后悔。虽然这样的话出自一个憨厚质朴的农民之口,我却无法想象这部影片有多大的魅力,但同时在心里开始期待,能有机会完整地看到这部影片。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正是路遥作品所描述的那个年代,农家子弟,幼时家贫,我深知生活在农村的人们那种质朴、那种对土地的热爱和“农民”身份局限的无奈。到县城上高中,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我不仅阅读了单行本《人生》,还读到了路遥最早发表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等作品。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及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开启了我的人生世界。
《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对我的影响最大。因为反复阅读,书中的人物和情节,那种苦难的身躯和岁月心酸的烙印,全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仿佛在作品的人物中看到了自己,贫穷、励志、奋斗、悲怆、成败、孤独,以及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所有这些都如扇面般打开,让我沉醉于莫名的感动。于是,生命有了一次次的沉落与飞扬。我在心里不断地感受着书中人物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在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书中所描绘的场景。比如,孙少平在山里劳动休息时,会躺在黄土上,仰望蓝天白云,眼里充满泪水,书里这样描写:“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艰难求学的我。那时的高考实在惨烈,能够过五关斩六将的是少数人,升学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我的第一次高考便被挡在了百分之三十之外,我第一次感到了命运的残酷。更为焦心的是,作为家里的大姐,我深知,家里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要上学,捉襟见肘的家境如何复读?
那时的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了迷茫和无助,仿佛置身于浓雾之中,看不清前方的路。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和心烦意乱,我开始重读《平凡的世界》。书里路遥在孙少安经历挫折擦干眼泪后的一段描写,激励了我:“他还应该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向前走去!”
他书中人物传递的信念,就像是火种,让我看到了希望和光亮。
我开始非常认真地思考人生,理解人生,对亲情、爱情、学习、青春,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可以说,在高三复读拼搏的那段时光,《平凡的世界》给了身在低谷的我仰望星空的力量。
人心的幽暗之处需要文学来点亮,人生的许多梦想也需要文学来点亮,艰苦的岁月蒙上的阴影更需要文学来点亮。在生活的激流中,路遥的小说成为了我负笈独行的“圣经”。
在路遥的那一支“神笔”下,高加林、孙少平他们就如每一个普通且平凡的我们,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不屈地活着。那片黄土地是路遥创作的根基和沃土。
1984年,电影《人生》在全国公映,并引起极大轰动,就在公众以为他再也难以创作出超越《人生》高度的作品时,他认识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你的生命也就将终结”。他毅然决然地一头扎到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中。为了让《平凡的世界》力透纸背地沉入泥土,他查阅十年间的报纸,大量收集作品的背景材料,深入真实的生活,亲自挖煤,每天工作18小时,把生活过成了小说中主人公的投影。
他独坐寒窑六载。夜阑人静,斑驳的小木桌旁,昏暗的豆米灯下,路遥左手夹烟,右手握笔,微倾着身,任灵魂在黄土高坡信马由缰,奔腾不息。
《平凡的世界》最终呈现给读者一幅独具风采的当代农村世态长卷。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叱咤风云的人物,而是以生活中最质朴的美来给予我们最深刻的思考和最原始的感动。它注入了一个作家全部的灵魂,更是路遥的生命挽歌和全幅人生。
许多年过去了,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依旧离读者很近。他笔下那些为生活奋斗、与命运抗争的普通人的故事,依旧令人为之动容。现在的我已人到中年,当遭遇困境或人生迷茫时,我仍会重读一遍《平凡的世界》。夜深人静孤独无望之时,路遥就会将我从生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就像朝阳从地底下冉冉升起一样。
当年的路遥物质匮乏,却赋予了我们最充沛的精神财富,成为一代又一代读者的精神支撑,这应当是一名作家最崇高的荣耀。
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可是,当荣誉到来的时候,路遥的身体却撑不住了。1992年11月17日,他因病去世,走完了他平凡但不平庸的一生。
就像是一颗流星,背负着历史所赋予的气质和才华,路遥转瞬之间消失在群星璀璨的文学长河中。可是时光带走的是路遥的躯体,沉淀下来的是一种精神,那种黄河纤夫般溯流而上、坚韧不拔、与命运做顽强抗争的力量,那种用坚强意志在自己有限生命中挥洒出来的勤奋坚韧与担当,在文学界树立起一座辉煌的丰碑,路遥也因此成为那文学星空中一颗恒久的星辰,闪耀着不朽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