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的杏花雨打湿油纸伞时,陕北的沟峁间还凝着最后一片残雪。料峭的北风掠过长城断垣,将信天游的旋律揉进千沟万壑的褶皱。这是片被岁月磨出老茧的土地,连春的跫音都带着黄土地的浑厚。
解冻的黄土坡蒸腾着氤氲地气,像沉睡的巨人呵出的一口温热。黑陶般的冻土在镢头下迸裂,碎成镶着冰碴的土坷垃。老农蹲在地头,指尖泥土渗出的潮意洇开春的密语——那些蛰伏的谷种正在黑暗里舒展腰肢。放羊人的鞭梢甩碎薄冰,羊群啃过的草茬渗出翡翠色的汁液,那些汁液尚未落地,已被晨霜染成银白。
山桃花骨朵裹着赭色铠甲,在倒春寒里默默积攒勇气。唯有酸枣刺最是机警,暗红的嫩芽藏在尖刺丛中,宛如战士盔甲下露出的素色内衬。老榆树的枝桠鼓起暗红的芽苞,褐色表皮裂开细纹,恍若老人布满青筋的手背。窑洞前晾晒的粗布棉袄猎猎作响,蓝印花布在风里翻涌,如招展的春幡。
冰封的红柳河开始低吟。细碎的叮咚声漫过三道湾,惊醒了蛰居的黄鼠。这土黄色的小生灵立在洞口,胡须上挂着冰凌,黑豆眼里映出整个苏醒的高原。不知是谁家大黄狗的狂叫声追逐着沟底游弋的地气,在河堤上,几只绵羊踩出的蹄印里,去年遗落的草籽正顶起晶莹的冰甲。
不知是哪个劳作的农人,高亢的信天游调子突然从草梁上迸出,苍凉的嗓音震落崖畔最后几粒残雪。这是黄土写给蓝天的家书,每个颤音都带着大地的心跳。古长城遗址的夯土层间,几株野杏将根系探进老城墙的黄土裂缝,用淡粉色的花瓣重写边塞诗章。
陕北的春天从来不是温软的江南小调。它是冻土开裂的纹路,是镢头叩击大地的鼓点,是信天游撕开云层的呐喊。当骡马驮着谷种碾碎薄冰,当第一场春雨浸透层层梯田,这片诞生过文明的土地再次完成庄严的苏醒仪式——在历史褶皱里萌发的新绿,往往比温室的花朵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