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东汉诸多墓志的出土,证明了四十里铺一带为汉圜阳县,同时也确定了无定河即汉代的圜水、先秦的圁水,也证明了榆林地区无定河沿岸的榆林县、横山县、米脂县、绥德县、清涧县古今县志所言“无定河古称圁水”的正确性;而且,唐初拓跋寂墓志铭的出土,也有力地佐证了无定河南为圁阴县地。
然而,高越先生2023年12月21日发表在《榆林日报》的《再论圁水与秃尾河》(以下称《再论》)一文,丝毫不顾20余年来文物考古的结论,仍然坚持“圁水即今秃尾河”的立场,实在让人费解。
高越先生于《再论》开篇第二自然段指出:“常文树先生《再探圁水及其历史文化》(以下称《再探》)一文……多处出现以后人的解读否定原著《史记》《汉书》的记载,以今人的认识否定前人的研究成果《水经注》《中国历史地图集》,甚至以文化现象求证历史本真,以致出现了对史书典籍记载的误解误读,甚至成了圁水不是无定河的佐证。”这种语言逻辑,让人无法理解。因为,对原著《史记》《汉书》的所有解读或注疏,都是“后人”进行的,历史上并没有流传下来与他们同时代人的解读,更不会存在司马迁、班固等“前人”来解读他们著作的荒唐情况。笔者在《再探》一文中引用了清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著名的《二十一史方舆纪要》对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有关“圁洛之间”的解读,最爱援引《水经注》的顾祖禹在这里都没提《水经注》,直接指出:“圁,即无定河;洛,即洛川也。”可见,顾祖禹这种解读完全与考古结论相契合,正是源自对《史记》的正解,而对《汉书》的解读,笔者则引用史上评价最高、也是最早为《汉书》作注的唐初著名经学家、史学家颜师古对《汉书·地理志》解读“圜水即今银水”。这两位“后人”的解读,不合乎高先生“圁水即秃尾河”的心意,就是不正确的解读吗?至于“以今人的认识否定前人的研究成果《水经注》《中国历史地图集》”这一批评,笔者不再饶舌,因为指出二者存在多处疏漏的文章,比比皆是,但所有的质疑指瑕,并非为了否定这两部大作的成就,只是为了澄清历史真相而已。笔者在这里再一次请教高越先生,《水经注》只在湳水与诸次水之间写了一条圁水,但并没有指明它是秃尾河还是窟野河,致使明嘉靖十二年(1533)崔廷槐创修《神木县志》以窟野河为圁水,将神木写作“汉属圁阴县地”,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王致云重修《神木县志》却以秃尾河为圁水,将神木写作“汉置圁阳县”,而嘉靖十六年(1537)葭州乌龙都举人柴希高创修《葭州志》也以秃尾河为圁水,曰“汉惠帝五年置圁阴县”。溯其源,不正是三者对《水经注·圁水》不同解读而来的吗?由此直至清及现当代,圁水存在窟野河、秃尾河、无定河三说。因而新版《辞海》说无定河“先秦至元均称圁水”这个时间点掐得非常合乎历史实际。而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出版时,绥德汉代墓志还未大量发现,对“圜水”也没有形成文物考古的定论。后来,持有汉墓志铁证的“今人”据此指出该地图将圜阳、圜阴县标注在秃尾河两岸有误,有什么不妥吗?
而高越先生以《再论》的四个分论点反驳笔者《再探》一文,不仅难以立论,反而掉进了他为自己所挖的坑内。
第一坑:“司马迁《史记·匈奴传》中所说的圁水是秃尾河。”
这条意在改变圁水真相的观点,其主要论据竟然为秃尾河是陕北大地的“地标”。对作为“今人”的高越先生这一“制造”,笔者实在不敢苟同。因为作为大陕北地区的河流地标,连谭其骧先生自己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春秋时期全图”和“西汉时期全图”及“东汉时期全图”内只绘有无定河和洛河,没有标绘秃尾河。现代地图要远比秦汉地图精细得多,以此推论,司马迁大概率没见过标绘有秃尾河的地图,因而他正是用陕北最大的无定河与洛河作为“地标”来代指整个陕北大地的。而高越先生非要用秃尾河与洛河来代指,经过一番“说古朝”,得出“由此推断,晋文公逐匈奴至圁、洛之间,应是秃尾河与洛河之间……秃尾河在北,洛河在南,无定河在二河之间,其流域是匈奴人主居地。作为地域界线的圁水,应是秃尾河,而不是无定河。”高越先生在这里制造出秃尾河是“地域界线”的概念,把司马迁原本的“泛指”概念偷换成了“精确”概念,即戎翟只能居于圁洛两河之内了,这就把他自己绕进去了。于是下一段赶紧转弯说“事实上,当时匈奴人的活动范围远不止圁洛之间”。各位看官面对如此逻辑,怕要忍俊不禁了。既然活动范围远不止圁洛之间,还要那个秃尾河“地域界线”干什么?《府谷县志·大事记》记载:“周平王四十九年至敬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22——公元前481)境内为少数民族白狄所居。”《史记·匈奴列传》所说的“公元前635年”,正在其间。若按高越先生的逻辑,秃尾河北边还有窟野河,再北边还有府谷的湳水,窟、秃、无三河都在湳水与洛水之间,难道司马迁应该写作“居湳、洛之间”才正确吗?所以,就按高越先生的逻辑,秃尾河还是不能成为陕北“地标”河流的。
笔者倒是非常赞同高越先生“在史书中找圁水,首先要正确解读《史记·匈奴传》对圁水的记述”的主张。而要正确解读《史记》的“圁水”,一定要看最早为《史记》作注的南朝刘宋裴骃《史记集解》、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和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裴骃云:“圁在西河,音银;洛在上郡、冯翊间。”司马贞《索隐》云:“西河圁洛。晋灼:‘音嚚yín。’《三苍》作‘圜’。地理志云:‘圜水出上郡白土县西,东流入河。’韦昭云:‘圜当作圁。’《续郡国志》及《太康志》并作‘圁’字也。”张守节《正义》云:“《括地志》云:‘白土故城在盐州白池东三百九十里。’又云:‘近延州、绥州、银州。’”这就将圁水的地理位置交代得很清楚了:裴骃是第一位为《史记》作注的人,其生卒年代不详,但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372—451),以此推断,裴骃为《史记》作注时,郦道元(466—527)的《水经注》还没问世。引当时地理大家徐广的话说圁水在西河郡,而洛水在上郡;司马贞说圁水和圜水是指同一条河;张守节更是引用唐初著名的地理总志《括地志》指明了白土县的具体位置,即今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南靠近宁夏盐池县的北大池,东距白土县治390华里,并强调接近今延安、绥德和银州(治所在今横山区党岔),那圁水无疑就是无定河,这就完全与绥德墓志相吻合了。如果还不懂,我们再来看《汉书·匈奴传》:“当是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西河圜、洛之间,号曰赤翟、白翟。”《汉书·匈奴传》这段文字几乎全文照录了《史记·匈奴列传》,只是将原文的“圁、洛之间”变为“圜、洛之间”了。从上文可见,最早指出“圜当作圁”的是三国时的韦昭(204—273),而颜师古在“圜洛”二字下注曰:“圜水即今银州银水是也。书本作圁,后转写者误为圜耳。洛水亦谓漆沮。”大家知道,这里的“银水”就是无定河而不是什么秃尾河,不知颜师古这么明白的注释,高越先生还不能信服?
第二坑:“司马光笔下的圁水不是无定河。”
首先,这个话题起因于高越先生《圁水考》中“明以前并没有无定河称圁水的说法”这一荒谬的观点,笔者用了大量史料与之商榷,仅明以前的宋代《舆地广记》指出的“唐立银州,东北有无定河即圁水”这一句,就足以证明高先生观点的错误了。但他有意忽略了这些,只揪出司马光有关圁水的两句诗,搬出一大段与诗句并无直接关联的话语来证明自己的观点。高先生连北宋《舆地广记》那么精确的语言都“没看懂”,诗歌语言就更不用说了。简单说,诗歌中的意象,可不同于“精确语言”。我们先看《送何济川为庞公使庆阳席上探得冬字》诗题,何济川,名涉,中进士后,长期任职军事部门,深得范仲淹和庞籍信任,这次司马光是在为送别何济川作为庞籍的使者出使庆阳的酒席上,以“冬韵”为题作的一首“边塞诗”;庆阳,是当时由北宋占据与西夏交锋的前沿,北靠宁夏盐池和陕西定边;“圁水犹飞檄,芦关未灭烽”,圁水作为“物象”,即宋夏反复争夺的主战场无定河,史上著名的“永乐之战”即发生在这里;作为“意象”,则可以代指所有宋夏作战地区,当然可以包含神府一带的宋夏争夺之区。飞檄,即前方的紧急战报;芦关,亦称芦子关,设于定边和靖边白于山区中部的土门山,作为“意象”,又可以代指所有宋夏间的边防关口;未灭烽,即战火不停。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句诗所涉及的地名与神木丝毫沾不上边,因为诗中所写的是宋夏西南战区,而神府则是宋夏的东北战区。再看《塞上》“分兵逻圁水,纵骑猎鸣沙”这两句诗。首先,“塞上”是泛指长城内外的边疆地区,而《塞上》则是古乐府诗题,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唐宋诗中以《塞上》《塞上曲》《塞下曲》为题所写的“边塞诗”,多如恒河沙数,其中写无定河的不在少数。司马光《塞上》诗涉及“圁水”和“鸣沙”两处地名,鸣沙,即鸣沙县,古县名,地点在今宁夏中宁县一带;至于圁水,司马光不会出现歧义的,当然还是指无定河流域无疑。我们再看看唐宋史实,即高越先生所谓的“背景”。笔者读书虽然不多,但所看到的唐宋地理志都说圁水即无定河,从未看到圁水即秃尾河者。作为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的司马光,生活在“先秦至元”间的北宋,在圁水就是无定河的“大背景”下,他会单独成为那个时代的“异类”,将秃尾河看作是圁水吗?抑或高越先生能够拿出北宋存在“圁水即秃尾河”的史料吗?这里请各位看一段宋末胡三省校注的《资治通鉴音注·卷第一百九十八》银州:“后魏旧有银州,隋废为儒林县,属绥州;贞观二年,分绥州之儒林、真乡县,复置银州银川郡,汉西河之圁阴、圁阳县地。圁音银。杜佑曰:银州,春秋白狄地,治儒林县,汉圁阴县地。”胡三省的这部“音注”,被史家誉为读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最好的工具书”,这段话已经把“银州与圁阴”说得非常明白了,那无定河与圁水不也就清楚了吗?可是,高越先生却断定圁水不是无定河,并揶揄我为他“提供了圁水不是无定河的佐证”。高先生在这里再一次将“泛化概念”的“塞上”一词“精确化”,指出:“‘塞上’就是窟野河西的秦昭襄王所筑的长城,圁水就是今天的神木市窟野河。”於戏,我的天!高先生“慌不择言”,竟然脱口说出宋代大历史学家司马光笔下的圁水是窟野河,这就将他自己推向了“二难”窘境:如果他认为司马光说的圁水即窟野河是对的,那他坚持秃尾河是圁水就错了,其后果很严重,这会推翻他自己写的神木汉代置圁阳县的;如果他认为司马光所谓圁水即窟野河不对,那笔者所谓圁水即无定河就对了。果然,高越先生在下文又抬出了自己在《圁水考》一文中曾对唐初颜师古注《汉书》“这一观点存疑”的《汉书注》说:“宋人因唐初颜师古为《汉书》圁阴县作注称圁、银相通,窟野河流域唐宋时曾设银城县。因此,司马光笔下的圁水是窟野河,既不是秃尾河,也不是无定河。”此番高论,直令人瞠目结舌。高越先生为了否定无定河即圁水,不惜放弃自己坚持的秃尾河即圁水的观点了。这种为否定而否定的态度,这种“白马非马”的逻辑,简直匪夷所思。
第三坑:“以圁水文化圈找圁水不可靠。”
笔者原文说考究古圁水到底是无定河还是秃尾河,有一个最管用的办法,就是看历史文化的传承。高先生列举不出例证,就继续用他的偷换概念法,将“文化传承”改换为“文化现象”,并以此得出“以圁水文化现象找圁水不可靠,圁水是无定河的推论也不可信”这个结论,实在让人无语。
“文化传承”与“文化现象”,在逻辑上属于“主从关系”,亦称“从属关系”,即“圁水历史文化传承”的内容包含着方方面面的“圁水文化现象”。前者指两千多年来圁水文化现象的综合性的承继,后者可以指单一的圁水文化形式。而米脂是有关圁水文化传承最多的地方,笔者已在《再探圁水及其历史文化》一文中列举了不少,这里不再重复。笔者请教历史学者高越先生:几千年来,文人们惯用家乡的山河做自己的名、字、号以寄托家乡情怀:绥德县明代隆庆年间进士赵世勋,号“圁洲”;清涧县清代康熙九年进士白玠,号“圁滨”;横山县民国时期名震陕北的地方文化大家曹颖僧先生,号“圁滨山人”……无定河沿岸的古今文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深广的“圁水情结”呢?各位看官再想想,在圁水只有窟野、秃尾、无定河三个选项中,前二者为什么连一种“圁水文化现象”也没有呢?高越先生说以文化现象找圁水不可靠、不可信,那没有圁水文化现象的秃尾河是圁水就可靠、可信了吗?
笔者以为,圁水文化现象与圁水的逻辑关系,只能属于“必要条件”,即“有圁水文化现象的不一定是圁水,无圁水文化现象的一定不是圁水。”这就不仅将秃尾河及窟野河踢出圁水圈外了,而且证明“以圁水文化传承”找圁水,是科学、可靠的办法。绥德汉画像石的文字题刻,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第四坑:“以新版《辞海》释文定圁水不科学。”
懂得《辞海》的国人都知道,《辞海》编委会历史地理组的成员,都是历史地理界国家级的专家,大家只要想想新版《辞海》为什么将自己坚持了几十年的“圁水即今陕西北部秃尾河”改为“圁水即今陕西北部无定河”,若没有得到足以推翻旧版释文的考据,《辞海》相关编辑人员就不会也没必要“自我革命”。高越先生说这不科学,那他在《圁水考》中曾说过“……也与《辞海》圁水条、《辞源》圁水条相合,秃尾河即古圁水更为可信了”的话,是在用“不科学”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可信的结论”吗?那时肯定《辞海》的是他,现时否定《辞海》的还是他,这种做派,真有点儿历史实用主义之嫌了。在该段文字中,高越先生还在辩称:“圁水(即他所谓的秃尾河)在西河郡,无定河东西两岸是上郡的主要辖地。”这有没有道理呢?咱们就以高越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河郡》来看,秃尾河和无定河的中上游全在上郡,而中下游则都属西河郡。秃尾河全长140公里,划入西河郡部分还不及在上郡部分长,大概在65公里左右;而无定河绥德、清涧段就在其图内,据《绥德县志》“水系”记载,无定河在其境内流长为62·6公里,《清涧县志》“水系”记载,无定河在其境内流长为69·9公里,加起来就是132·5公里,接近了秃尾河的总流长。如果按地方志记载的圁水算起,无定河在西河郡的实际流长至少还要增加米脂南至党岔北三岔湾的近70公里,无定河在西河郡这200多公里的流长,既与裴骃所谓“圁在西河”的结论相符,又同绥德墓志“圜阳县”的考古相合,怎么能说“无定河东西两岸是上郡的主要辖地”呢?如此看来,高越先生想把无定河排除在西河郡之外,实在是难哪。
但高越先生《再论》一文比起《圁水考》来还是有进步的,这就是他事实上承认了谭其骧先生在《中国历史地图集》中把白土县划在秃尾河东岸是错误的,他说:上郡的白土县等“均在无定河两岸”。这就为《汉书·地理志》的上郡白土:“圜水出西,东入河。”给出了完美的答案。笔者对此表示信服!
可高越先生的第四坑中还有“坑套坑”的现象,他说:“人们对颜师古圜阴、圜阳所作的注中,圜水即圁水无疑议,但对圁、银相通产生了不同理解,遂有无定河东置过银州,以为无定河就是圁水;窟野河东置过银城县,即认为窟野河就是古圁水,其实这种解释都不正确。”首先,“无定河东置过银州”此话错误,银州从北周到隋唐,治城一直在河西党岔,出于特殊原因暂迁河东那是另一回事。其次,高越先生上文刚说过“司马光笔下的圁水是窟野河,既不是秃尾河,更不是无定河”,这里就说认为窟野河是古圁水不正确了,这前矛后盾怎么解释?窟、秃、无三河皆非圁水,这坑钻得太深了吧?
说穿了,历史专业出身的高越先生不是不懂史籍与考古完全吻合的圁水真相,作为1990版《神木县志》的实际主编,他不愿用绥德汉代墓志来“去伪求真”,像新版《辞海》一样来一次自我革新。但“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拒绝承认绥德汉代墓志考古的结论,改变不了无定河即古圁水的历史真相。
高越先生应该认真研读一下绥德汉代墓志,特别是看一看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吴镇烽教授2006年发表在《考古与文物》第1期的《秦晋两省东汉画像石题记集释》一文,吴先生虽然也是“今人”,但考古却有助于您还原圁水的真相,越早觉悟,越有益于神木汉代的这段历史。否则,当我们成为“前人”或“古人”时,必留笑柄于“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