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文化

沿途都是重生

榆林日报 | 2025年02月25日

  顺濞河与大马河川道不同。没有成片的玉米、小麦,有的只是望不到头的芦苇,那些在雨季里削去皮的野柳依旧顽强地活着,这不是刮骨疗伤,这是宿命,涨水过后的满目疮痍,那是人生的必经阶段,哪怕驼下了腰,哪怕枯萎了一半,都得在岁月的流沙里清洗。

  我与巧珍不同,又何其相似。我们守着同一片土地,太阳醒来,月亮又睡去,日日又月月。巧珍热爱土地,我热爱庄稼。我喜欢她的至理名言,她说:“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我就这样守着山,守着水,守着核桃树,守着我的公婆和孩子。巧珍守着加林哥,我也守着我的加林哥,如初,如意,如命。

  守,有很多种。守候,是我一生的执念。

  龙脊梁的核桃树不能如愿,我仍要守着。曾是金果、银果、核桃果,五毛钱一个大泡核桃果时,每个农人都刨着脚下的土地,那样,城里的别墅、洋房就搬到了山里,城里的小轿车也开到了山里。供大于求时,核桃就变成了累赘果、伤心果。很多人纷纷南下,逃离村庄,当然,也丢下了土地和核桃树。我要守着最后一缕炊烟,清冷的村庄才不会死去。龙脊梁的秋天,晨雾把核桃林缝得密密实实,云海缓缓流淌而来,也会来到龙脊梁上。

  我沿着刘巧珍的轨迹走,也沿着高加林的路径前行。

  我曾是以全县第二名成绩入学的师范生,在校期间,不是在图书馆借书,就是泡在阅览室。当然,我也喜欢篮球,以班篮球队八号的名号,打了三年后卫,投过几个三分球,扭伤过几次脚。写几首清丽的小诗,手抄版复印的几本小册子,送老师、送同学。写的论文获了国家级的大奖。老师说,等我毕业站讲台,这张纸上的章就是凭证。我飘了,深信自己将来是个好老师,是个能传道授业解惑的好老师。

  毕业后,我当了一名代课老师,每个月170元的补贴坚持了两年。我是第一批参加上岗考试的人员,考卷至今历历在目。两届毕业生压在一起考,我们这样的山区小县就两个名额,定编定岗,第二年一个岗位都没分到。我作为人人羡慕的中师生,就这样黯然地退出了三尺讲台。

  梦总是要醒的,尤其是美好的梦。

  高玉德说:“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这是他安慰高加林的话,也是安慰我的话。回家劳动后,我的手心起了越来越多的水泡,水泡又变成茧子,茧子变硬成老茧。锄完玉米地里的草,破布条缠着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手心的泡长了又破、破了又长。每天下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用温热的盐水泡手,拆去布条。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加林哥,一个失意的高考落榜生。我们在龙脊梁的脚下,一个叫安龙村的小地方给了彼此一个家。那时的龙脊梁,小麦黄了一茬又一茬,野生杨梅红艳艳地挂在林间,和着麦香的风都是幸福的。母亲常教我,人争一口气,无论在哪,不偷不抢,凭自己的精神头吃饱穿暖就是幸福的。我拿出三个哥哥给我的嫁妆钱,又让大哥担保贷款五千,买了两头母猪、二十头小猪、三十只黑山羊,开启了我信心十足的农村生活。我每天早起喂完猪,去龙脊梁背一背干松针垫圈,午饭后得把羊赶上龙脊梁。尽管循环往复,日子单调如一,我仍旧充满力气,哪怕一个月不吃一顿肉,我的力气在太阳升起时,又补充得满满当当。那时的我怀着身孕,收核桃的时节,我每天爬着跪着拾捡核桃,穿梭在一片又一片的核桃林间。由于劳累过度,加之营养不良,在家三天未能生下孩子,后来去了城里的医院,剖腹产下4.8斤的大儿子。在半麻醉的状态下,我听医生心疼地说道:“这女娃到底遭了多少罪,手黑就算了,两边膝盖、脚底板都是黑的。”

  临近年关,添了可爱的小冬羊、小冬猪,胖猪也可出售。心里乐开了花。殊不知,顺濞河沿岸掀起了一场看不见的“硝烟”,口蹄疫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很快,猪羊无一幸免。忙活大半年,一朝又回到了从前。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原本就穷家薄业,这下好了,还不了欠款,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内心的绝望和挣扎不亚于挂在绝壁上,进退都是难。

  马拴安慰高加林:“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是呀,不能遇到点坎坷,就消极停滞不前,生活还得继续。为了还债,为了活着,我去国道边捡饮料瓶,和我的加林哥去龙脊梁摘橄榄、挖松明子卖,还开了一大块菜地,种上各种蔬菜背到街上卖。母亲心脏不好,我不敢跟她说实话,每次打电话,我都拣好的说。隔壁村有个开车的亲戚告诉母亲,说我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在公路边捡垃圾。母亲怕伤了我的自尊心,特别委婉地跟我讲,公路边车来车往危险,带着孩子尽量别去路边。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是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母亲时常来看望我,帮我干农活,走时,还把卖核桃的钱藏在衣柜里。我知道父亲和母亲也不宽裕,一年到头的开销全指着核桃,再就是挖点草药卖,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个云海涌动的冬至节,天格外得冷,中午十一点,顺濞河边成片的芦苇静默着,没有一声鸟鸣。龙脊梁上的晨雾迟迟不愿离去,只有田边地脚的红柿子越发红、越发透亮。我上龙脊梁捡柴,手机放在卧室充电,婆婆听见手机一直响,觉得肯定有要紧事情,就跑来山上喊我。我匆忙背上半背柴就往家赶。我只记得大哥打了21通电话,接通那刻极力压抑着悲伤告诉我母亲车祸的消息。我赶到医院时,母亲正在做检查,医生说主要伤到头部,有大量瘀血,做开颅手术只有三成把握,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我坚定地告诉医生,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要救母亲。那年我二十六岁,母亲猝不及防离开了我,没有留下半个字,只有心电监护成一条直线时眼角的那两行泪,那是她留给世间最后的温度。

  二十八岁未满,我成了一个孤儿。路遥老师说:“劳动啊,它是艰苦的,但也有它本身的欢乐。”我的欢乐就在于,有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大米,说夸张点,起锅烧油都来得及去菜地里摘菜,何乐而不为?艰苦是值得的。我的幸福就在于,公婆健在,孩子乖巧,夫妻同心。山免费,水免费,蓝天免费,白云免费,野花免费,野果免费,何其有幸!借用德顺老汉的生活哲学,归根结底,我是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我的根应该扎在土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