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开始,黄土高原北端的西北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凛冽,像把豁了刃的镰刀,把草山梁上的积雪刮出千万道冰棱。这风是有脾性的,打着旋儿钻进山峁褶皱里,把整座山坡都削成了信天游的调调——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羊群踩着冻得发脆的黄土往坡上挪,蹄子叩出梆子似的脆响。老羊倌胡二爷蹲在崖畔,羊皮袄泛着油光,烟锅里的火星子被风卷着往天上蹿。“后生看仔细喽,羊蹄印子里都藏着天书哩!”他冲放羊的年轻人们喊,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狡黠的笑。羊蹄在冻土上刻出的纹路,可不就像正月里婆姨们剪的窗花,细细密密都是活命的章法。
碾过三道梁,便见着张家窑洞腾起的白气。十几个婆姨围坐在八尺大锅旁,铜漏子悬在蒸汽里,银丝般的粉条瀑布似的往下坠。这是腊月头桩大事——漏粉。男人们举着杨木长杆,粉条刚触着杆头就冻成了冰溜子,倒像是把银河裁下一截挂在窑檐下。有会唱的婆姨边搅着粉浆边哼:“荞麦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歌声裹着洋芋粉的甜香,顺着冰棱子往山外飘。
后生们放羊也不安分。二虎子把羊鞭甩得啪啪响,冲着对面山峁吼:“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回声还没落定,沟底就传来女娃娃们的嗤笑。那些在窑洞里剪窗花的姑娘们,早把红纸铰成了石榴牡丹,偏要说是铰的并蒂莲。碎花棉袄上落的纸屑,比正月里的雪花还红火。
杀年猪的日子最是红火。刘家院里支起三丈宽的榆木案板,二斤重的杀猪刀往雪地里一插,刀刃映着日头晃人眼。七大姑八大姨端着粗瓷海碗,之后一大锅猪肉在酸菜汤里打着滚,油花子浮得能照见人影。男人们啃着带冰碴的冻梨,酒碗碰得山响:“腊月猪肥赛石碾,婆姨腰粗好过年!”
腊月二十三,石磨转得比日头还勤快。磨坊梁上的冰溜子足有丈把长,里头冻着晨昏颠倒的光影。陈家汉子推磨推得兴起,破棉袄往磨盘上一甩,露出紫铜色的膀子:“石磨转来日月长,豆汁流成黄河浪!”女人们端着木盆接浆,浆水溅在蓝花布围裙上,开出一串串豆腐花。小脚陈二奶奶挎着卤水坛子,颤巍巍地念着古经:“点豆腐要学做人哩,心急点成豆腐渣……”
后半夜,山梁上忽然飘起酒香。这是做黄酒的时辰,软小米在陶瓮里咕嘟冒泡,酒曲子像在唱催眠曲。后生们偷喝新酒,醉得在雪地里打滚,唱的词儿也颠三倒四:“白脖子鸭儿朝南飞,你是哥哥的勾命鬼……”歌声惊起夜鸮,扑棱棱掠过贴满窗花的窑洞。女娃娃们装作没听见,手里的绣花针却在红缎面上打了个趔趄。
年三十,积雪底下泛起青草味。三百六十盏麻油灯从山脚亮到山顶,远远望去,草山梁成了卧在黄土坡上的金龙。祭祖的馍馍摞得比娃娃还高,当中那个“枣山”馍,红艳艳的醉枣像要滴出血来。鞭炮声炸响时,整个山峁都在颤抖,硝烟裹着老柏枝的清香,把去年的晦气都冲进了沟岔里。
守岁的火塘烧得正旺,老人们用艾草把子占年景。火焰突然蹿起三尺高,爆出个灯花。“好年景!好年景!”满窑洞的人都嚷起来。碎娃们枕着压岁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面捏的“镇山虎”,那虎眼睛是用花椒籽点的,黑亮黑亮地望着新贴的年画。
正月里的第一声鸡鸣撕破晨雾,拜年的人脚印叠着脚印,把山路踩成了麻花纹。秧歌队的彩绸比彩虹还艳,老伞头手里的日月扇转得像风车。“二月里来龙抬头,王三姐梳妆上彩楼……”唱词被几十个喉咙抛上天,又落在冻酥的黄土里,等着生出春的芽。
积雪消融时,山桃花在三道梁上爆出点点胭脂红。放羊的后生们突然发现,对面山梁剪窗花的姑娘,不知何时把长辫子盘成了媳妇髻。只有石碾还在吱呀呀地转,把日子碾成细水长流的信天游,在这千沟万壑的黄土坡上,生生世世,永不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