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桃花，嗬雪花
我牛仔裤上大朵的花，比我本人招摇
我一再穿绣花的裤子，穿街、过市
把我人到中年的光景，一路铺开
请原谅我把各色的花卉种遍布匹
请原谅一个放不下春天的人，拒绝
玻璃的、水晶的、瓷器的、玉石的花瓶
我把朴素的妖娆的心，分置在左右心房
春天了，啊，我叫桃花啊
冬天了，嗬，我喊雪花啊
功夫茶
没有下雪之前，我对雪充满魔幻
幻想它落在眉上和发上，瞬间就到老了
老了，离黄昏近了
就可以省略，在早晨八九点钟
赶赴日出而作，却平庸的事
用整个缓慢的时光，等待青筋在手背上松弛
用整个细软的时光，做庞大的绢品
把青丝包起来，嗅一嗅年轻的味道
把果核包起来，掂一掂剥离的歉意
把落叶包起来，想一想沉默的锁骨
慢和老，是一道功夫茶
没有下雪之前，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虚构一场雪
每个人计算衰老的方法不同
用加法慢些，用乘法快些
我曾用半生，甚至会耗上一生来计算
耳朵与耳朵的距离
计算我的耳朵与你的耳朵的距离
现在，我们模拟一场大雪提前来临
模拟背影佝偻，虚构步履蹒跚
而迈出的每一小步，都在微微地颤抖
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跌坐在对方的皱纹里
这皱纹是深海里无法救援的呼叫
这皱纹是深谷里无法攀爬的魔咒
我们要从彼此的目光里摸到一根拐杖
我们要像幼年时一样
把它当作胯下的坐骑
现在，我们的前方尽是跑马的山坡
我们却因过度紧张
而无措到
不知该谁先扶谁上马
春天的道路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花朵在路上
雪也在路上。两种景致相约而行
我的诗意是如此展开的，只是
花开在它的南方，而雪落在它的北方
在北方的四月，天突降大雪
很好，如果春风吹来
会收获一吨的雨水。是的
有些喜悦，是拐弯再拐弯到来的
像这春天的道路，因雪白而纯洁
像那些草人儿，和蚂蚱一起
先在泥水里洗濯，再在阳光里净手
冬日影画
在冬日，朔风和雪踪在大地写下影画
也写下无尽的告别。树木被天空吊打
叶子似枯蝶，卸下光斑
只有乡间公路，以一颗拳拳之心
在指认，万次以上的灯火可亲
在冬日，如果踏雪的步子还不算慌张
请在落日下行之前，用一面铜锣
记录路过的半张梦境：苇草赤白的亮片
它在慢慢交出蛋白，也在慢慢收紧胶原
这些风中之物，虽力有不逮
但总在死命扑住什么，像
扑住意志，再扑住大地的伤疤一般
《雪国》
查看几页，和翻阅数遍《雪国》的人相比
永远没有隧道，可供一列火车通过
川端康成，这异国立起瘦影的男人
不知是孤独生了他，还是他单单生了孤独
他赶一场雪上山再下山，他的世界只有雪
一个人的《雪国》，扛起空空荡荡的夜色
一个人的《雪国》，没有第四人称
岛村、驹子和叶子，《雪国》再没有其他人类
川端康成的无限极里，三个人的国努力地活着
多么疼啊，雪燃烧却没有灰烬
多么伤啊，喊落地却寻不到应声
在《雪国》，和在雪的国是不一样的
前者抖落的纸片，填满了千年古城的落寞
但在雪的国，三个人的火车可以在隧道跑起来
陈旧的火车它跑起来，它想绕过
如月的冰刀。走了50年的人
川端康成头顶的雪，始终没有停下来
这落不下的雪，这巨大的白
是他口含燃管，吹奏而出的悲壮和勇气
在孤独的人间，《雪国》代替一个人长久地活着
“凌晨四点钟，发现海棠花未眠”
原来事故和故事，从来就没有秩序
无所不能的雪
秋天不回来，而我只是勇往直前
秋天不回来，雪是扑面而来的交锋
一场雪，它充满试探
一场雪，假装无所不能
一个人，在清晨醒来
看见雪下得松弛、下得灵动
但我的疑心太重，担心昨天
还在林间跑动的脚步，会不会
就此戴上冰寒的铁镣。一万个
爱过春溪的人，爱过夏瀑的人
一万个爱过秋河的人，就此
可能被冬湖所藏。一场雪
可能就是一个事件，可能在瞬息之间
将多个泼皮的少年，一改为拄杖的老人
蝶恋花
我在四月描述一场雪时，他们以为
我有超常的想象，能把四月的芳菲
摆弄出雪域的光芒。其实
我只是用事实说出了一个真相，但
或许在次日看来，我的描述会成为一种假象
在北方的四月，雪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四月的北方，萧萧落木会转而逢春
而雪也会兀地成为一个异军，而我
也会疑似特工，在关键处不肯交出口供
身处这样的北方，江南再次成为异客的相思
如果我还能再次从姑苏走过，我一定要带回
两只姑苏的蝴蝶，雌的、雄的各一只
我要看尽它们相爱的过程，并在我的北方
看着它们，一代代繁衍
这样，我寒气逼人的萧索北方
在四月，蝴蝶就可以轻巧落在肩膀上
而我或者我们，就可以共赴一场《蝶恋花》
好看的爱情
我们以为的永远不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像这二月的剪刀
终未指认出一场好使的春风
我们以为我们写尽了无限的雪事
但总有一些反悔的药面
执意从天上要回到人间
一场雪
足够底垫起二月的穷途和肥臀
但更像是对一个叫兆的青年迟到的表白呢
一场雪
就唤它亲爱的瑞吧
一张口
就有肥而不腻的好看的爱情
如果一切可喻
有庞然大物将天空做了表盘
风轮伸长的手臂
指向春种、夏长、秋收
更指向丰富的雪藏
风轮之下
有如蚁之人
坐枕石头如坐枕落地的星光
一个供自然主义如经卷的人
早已视简装出行如深度的翻检和阅读
如果不慎错过正午和雪地
不禁自问
能将昨日的雪山做今日的银镜吗
如果一切可喻
一次光亮便是一次梳妆和饮露
更替
没有任何征兆，提示旧我正被新日所代替
身体里的河水迅速走失，它追赶雪花的样子
让我想起一匹马和一个桩子。而我
大抵就是那个失意的桩子，没有缰绳缠绕
就失了粮草和前途。用近乎一半的时间
打探今天和明天的区别，要么做生病的鸽子
要么积攒那些金黄的米粒，呃
如果生命不必伤感，就让我在新年的钟声里
快点，再快一点将那些米叨起来
盛事
春雪的样子
走成了一件盛事
他的、你的
但不是我的
我的盛事是
此刻
做一个心怀明亮的母亲
把向前的火车
当作一枚口香糖
含在口里
暖着
虚拟的雪
活得安全的时候
我想了想
到了我手扶门框的年龄
我还爱不爱风雪中
那些极其危险的山水
我想了想
如果我有干净的庭院
平展的屋檐
到了我手扶门框的年龄
就与一只不知鲲鹏之志的家雀往来
看藏在雪堆里的根根柴草
在它尖嘴里生成日常
顺带反映出我身披暮色
谨小又胆怯的样子
薄雪
一早从楼顶上望过去
雪不知深浅
但至少下雪了
我轻声叹出一口气
大雪封山
大雪封门
好像是一场久远的劫
到大雪中走走
也只是多年前的一件果敢的事
有雪降临
这是一个节日高潮的部分
它引我向前
而不仅仅只是观瞻
一场薄雪的到来
像是有神的占卜和旨意在
一场薄雪的到来
比从他们的全世界路过的霾
思德要高尚得多
值得在大风吹雪的旷野
被品鉴一点儿
朗诵一点儿
城市之外
看得见的雪光那么令人意外
纠缠、交汇、致幻
不需要色彩的安排
更不需要语言的提示
它排斥我
又吸纳我
叫我顾不上人间的冗繁
叫我陷入迷离的隧道
叫我在密不透风的城市之外
爱一遍、再洗一遍自己
风声
在冬日的高梁和沙丘上
风是吼着行进的
逆风而行的人像散落的士兵
甘愿接受道路的批评和指正
枯叶蝶，一定有风铃美好的样子吧
有人高举它，试图以此摇响整个山冲
太过勇敢的人
抢夺雪道又收紧雪道
无非想在攻守之后
能于寂静之地不留风声
十二月的穹顶和庐底
十二月，我继续选择
踏雪、登高、望远。仿佛人间
只剩这三重事。我选择在雪上
落下日期，并表示光芒带来雪意
也带来下午的三四点钟。在十二月
在十二月的穹顶和庐底，万物都缩进
钥匙的孔眼里，而冬天则更像一头大象
被战略性挑战，一次性分身和装箱
初冬记
此刻，残雪是大地的一部分
它没有残喘，没有紧急撤退
它不是敌人，相反成了我区别他物的朋友
它在我的镜头里，是零星的白
是甘愿示弱的白，但它有意志
像举起镜头的人，追着镜头一样
陕北大地，正在被寒风虐杀
几乎所有的叶子都匍匐倒地，但
高远的天空，会更加高远
无法被牵制的蓝下，像倦鸟的鸟
却不是鸟，而是人群
当我的扫视，如同某种机关
我很愿意相信，苏格拉底所言：
鸟并不是笃信，树枝不会断
而是笃信，自己有翅膀
执行力
她已不再计算，这是今冬的第几场雪
她只知道，雪愈加向冷愈加向寒
但到底只信一种结论：微笑向暖
并一路向春，成为一支义勇军
或一位驯兽师。她把冬日浅比四月
挽袖欲舞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雪
这直白之意，填充了一个人
音乐的滇池和河床。一场雪
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雪，美在建构
也美在拆解。像这世间
诸多的对立和矛盾。在一场雪中
只要愿意，谁都可能获得一次执行力
比如说冷是一种暴力，说美亦是
弹孔
困在斗室太久了
我们去院子里打羽毛球
风有些硬
但不足以刺破意志
几番较量过后
我挽起了袖管
但危险已经开始逼近
从毛孔里
从皮腺中
多少年的风了
除了脾气
怎么还会有恶意呢
多少年的风了
怎么还藏有子弹呢
它袭击了我
于是我有了弹孔
雪忽然就来到了面前
它是车轮碾就的药面吗
明媚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