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文化

我和路遥的《人生》

榆林日报 | 2025年01月06日

  月光似水般轻柔地映洒在枫栖塬村的麦场上。整个村庄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几乎挤满了麦场,朦胧的月色下,黑压压一排接着一排,好似会场。除了放映机的嗡鸣声、雪白屏幕上的人声和音乐声,人们静得似乎呼吸也骤停了,大气不喘,腿脚不动,两眼却有神而囧囧地闪现出泪光。我紧挨着已迈进中年的母亲坐着,感觉母亲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放映机射来的光柱照亮了母亲的半边脸,几行泪水从母亲的脸庞上滚落而下。

  我向母亲依了依,低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母亲在月光下抹了抹泪说:“高加林就是个陈世美!”然后,向地上啐了一口。这是1985年的枫栖塬,那一年,我十岁。这个细节在多年以后我仍记忆犹新。

  一个处于懵懂年龄的小学生,对妈妈的悲伤亦或愤怒并不能完全理解。我想说,那是电影,仅仅是剧情,没什么大不了。当然,这句话是我的语文老师教的,老师的年龄和高加林差不多。不过,看着掩面而泣、悲情难抑的母亲,我还是忍住了。就这样,高加林这个电影角色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像一个永远拂之不去的“烙痕”,深深影响着一个身在迷途的孩子。

  时光的脚步总是匆匆,我还在路上,它却已悄然离去。上大三的时候,学校里时兴起路遥乡土文学。同学们来去匆匆,时而高谈阔论路遥的爱情观,时而怀揣一本《平凡的世界》。能捧着路遥的书来读绝不是凡人。为什么这样说?学校图书馆藏书屈指可数,能借阅一本来读本身就很神奇;外面的小书摊多如牛毛,盗版或者来路不明的刊物很多,路遥的书却寥寥无几,即使有,也要省几个月饭钱才能买起,读之不易啊!

  我学的专业是汉语语言文学,读路遥的书俨然成为了必修之课。鉴于囊中羞涩,我必须把视线投向外面藏书量多的图书馆。更何况,童年的那个“烙印”沉积在心中挥散不去,不去找寻,心结无法剔除。

  鹤城青山绿水,遥遥的外围是逶迤起伏、把整个山城包裹了的青山,一条婉转绵延的大河从城南的龟山脚下潺潺流过。从龙头山下来,蹚过龟山脚下的河道,再步行两公里就是鹤城的图书馆。

  我不曾想到这个图书馆里竟然人流涌动。五层建筑的二楼是面积约200平方米的阅读大厅,大厅中央摆放着衔接在一起的三张超大书桌,桌子四周坐满了阅读者。有耄耋之年的老人,有求知若渴的中学生,还有和我年龄相仿的许多大学生。他们或挠头沉思,或捧着一本书,低着头,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好似有些多余,没有座位,只好在紧靠窗棂一侧书架旁停留下来。我仔细翻看了阅读目录,上面有著名作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的标签,在书架上盯视了很久,却痕迹全无。

  《人生》呢?我再次目光搜寻了一遍标签,《人生》没有在列表里。刚刚兴冲冲的心情一下子凉了,冷从心生,加上不太自然的闷热,使我的汗渍从毛孔冒了出来。我捋了捋长发,故作镇静地左顾右盼。我的右侧不远处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我低下头,看到侧面护封上的几个大字,真是喜从天降、令我激动不已的几个大字,我浑然忘掉了一个女孩的矜持,弯下腰想要和他一起分享文字的喜悦和芳香。

  马文斗在过了很多年之后还给我反复强调正是因为我一头飘逸的长发让他沉醉不已、茶不思饭不想、陷入了深深的爱河,我看着两鬓斑白的他,和手机屏反光里年老色衰的自己,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岁月了无痕,刀刀催人老”的苍凉。接下来他又问我,有后悔之意吗?我摇了摇头,笑笑答,绝无悔意。

  马文斗就是那年那个埋头看书的青年。我的长发不经意地拂了他的下颌,他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有些陌生,却似曾相识。他问我,你也喜欢路遥的书?

  我避开他的目光,有些羞赧地说:“是。”

  “好像鹤城师专的学生都喜欢路遥的书。”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学生胸牌暴露了我的身份。

  他邀请我下了二楼走进一间极为简陋的办公室,除了一张堆满书籍的桌子,就剩下一张床了,他搬来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说:“我是马文斗,是这里的图书馆管理员,你要从我们这里借阅路遥的书几乎借不到。”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因为数量太少而借阅的人多,要碰运气。”

  “你意思是我借不到了?”

  “不要急嘛。”他在桌子上翻了一阵,把刚刚阅读的《人生》递到我手里,并解释说这是他自己在省图书馆买的,不许借人,更不许毁坏。

  就这样我和马文斗成为了一种借阅朋友,一来二往我和他也熟稔了起来。

  我如饥似渴,仅用三天就读完了《人生》。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路遥的小说,不单是感动,更多的是因为巧珍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人往高处走,心在低处守。”黄亚萍决定带高加林去南方,高加林经不起对未来美好前程的期待和憧憬,无奈选择了与巧珍分手。勤劳而淳朴、敏感而目不识丁、善良而真诚的巧珍没有怪她的加林哥,而是宽慰高加林说:“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找个比我好的对象。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巧珍捂住鼻子哭了。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和衣襟,甚至连我的心亦“湿”成了一片。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体味出母亲当年的悲伤亦或愤怒。

  我临近毕业的时候,省城的一所大学给马文斗发来了邀请函,特意聘请他为该大学的讲师。马文斗欣喜若狂,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郁郁葱葱的龟山上向我倾吐了心声。不过,我站在山花烂漫的龟山顶上还是婉言拒绝了他。缘由很简单,我的三年苦读是一位高中同学资助的,我深爱着他,正如我深爱着故乡的土地一样。更为让我牵肠挂肚的是,家乡有一群求知若渴的孩子,他们睁着一双双迷惘而执着的眼睛,在苦苦哀求着我这个学成归来的大姐姐留下来,留在我们家乡的土地上。我不能成为母亲和乡亲们眼中的另一个“高加林”。

  母亲现已七十多岁了,我有时故意调侃她:如果再看一次《人生》,你还恨高加林吗?

  母亲呵呵笑着说,人向往高处,但得守住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