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文化

故乡使路遥敬天知命

榆林日报 | 2024年12月11日

  20世纪80年代中期,继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人生》之后,路遥和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伴随着空中的电波,再次走进城市乡村的千家万户,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毫无疑问,《平凡的世界》既是一个作家对当代中国的书写,也是对上个世纪一代人的吟唱。

  一、故乡构筑了路遥生命的大后方

  故乡是一个人成长的见证,在时间当中构成线性关系,它呈现了一个人所有的现在和将来。如果路遥没有那样的童年,也可能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路遥。

  路遥的悲凉不是放在文字中的,尽管他的文字中充满了酸涩和磨难。路遥的一生是坎坷的,但是,路遥用文字改变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的命运。黄土地上的人事,那些走过的日子是热闹的,也是真诚的。贫瘠中的热闹,穷又扎不下根,对那个渐渐远离的世界,是一代人挣扎过的原乡,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许多读者会明白路遥对这部作品付出的心血和感情。

  二、平凡是路遥敬天知命的精神底色

  路遥的陕北,既是时空的,又是社会的。陕北,见证了铁马冰河的惨烈,见证了短兵相接的血腥,也见证了人类历史上一种难以想象的苦难。

  陕北人有一种青山无处不道场的修行。他们用菲薄的物质供养着自己的精神,他们对精神的卓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静悄悄的、无师自通的忍耐和理智正是黄土地对他们的恩润和泽养。路遥给这种平凡的精神赋予了自由。路遥给了平凡世界的普通人一个环环相扣的社会,这部小说的魅力,永远都藏在它尚未说出的部分。或者说,这也是《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最美的地方。

  路遥作品中的陕北人,他们最终并不是什么战天斗地轰轰烈烈干了多大事业的人物,而是归于常态,平凡就是陕北人敬天知命的精神底色。

  《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凭着自己的打拼,置下砖厂,按理说兄弟俩一起干挺好。路遥的作品中却是要让少平出去,这是路遥的梦想,人只有不断地把自己放置在一个比较难的位置上才能不断地克制和净化,甚至神化自己。少平如果不是一个从小在精神上有准备的人,他是不能摆脱人穷志短的群体原理,作为一个个体脱离出来,争取到读者的视线中,有路遥自己对知识渴求知天敬命的精神底色。

  三、中国改革和经济发展最初的实践者

  《平凡的世界》展开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的十年间。路遥经历了这十年。这十年,正是中国社会思想大解放、观念大变革的十年。《平凡的世界》可以说是当时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极具典型性。路遥把小说人物搁置在这样的环境里,以时代和环境影响人的命运,以人的命运透视人的心灵。路遥通过这些笔墨,力图再现中国社会变革中的核心部分。

  如果说孙少安、王满银等人是中国改革和经济发展最初的实践者,那么田福军就是中国改革和发展最初的决策者,他们有着与农民紧紧相连的血缘之痛,有着对国家落后贫困的情感之伤。虽然经历了动乱时代依然心有余悸,但他们义无反顾。像田福军这样一批领导人,他们的承前启后,值得铭记,值得缅怀。

  路遥对双水村的两个政治人物——支部书记田福堂、支委孙玉亭的刻画是成功的。尤其是孙玉亭,把他当年勒紧裤带闹革命以及后来那种失落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后面说田福堂进城当了包工头,之后失落是因为有气管炎,身体不行了。我觉得没有抓住人物命运的要害,田福堂内心的失落,是他没办法适应这种转型,而不能简单地归结成身体的原因。

  改革开放初期,最先搞活流通、把商品带回农村的是王满银,还有金家的大儿子金富。这组人物是具有代表性的。小说把金富处理成一个“三只手”,把王满银处理成一个“二流子”,是一个时代乡村人的绰号,有脸谱化效果。

  四、用生命去感知生活再现时代

  路遥对故乡满眼的黄土坡梁和纯朴的乡亲乡情有着浓浓的爱恋,也对故乡摆不脱的愚昧和苦不尽的日子有着深深的哀伤,这种情感的多重交织构成了他文学创作的情愫。路遥把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孙少平、高加林等留给了时代,而时代也把塑造他们的优秀作家献给了人民。20世纪80年代,西方各种文学思潮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复苏后的中国文坛,但路遥却不为这些眼花缭乱的创作形式所诱惑,而仍以质朴的语言进行着现实主义的表达。这种态度,缘于他对故土的爱恋,对生命的尊重,对文学的虔诚。他作品中的人物,印着他走过的足迹,流着他体内的热血,装着他心底的情怀,揣着他怀中的梦想。路遥是用自己生命情感的全部体验在写作,他是用渗透在骨髓里的那份真,流淌在血液中的那份爱,在神圣的文学殿堂里举行着庄严的书写仪式。

  同时我想说的是,路遥与孙少平、高加林等人的渴望一样,就是要改变命运,摆脱贫困,满足温饱,进而实现更高的精神追求。真诚的时代遇到了真诚的路遥,或者说真诚的路遥恰逢真诚的时代,这种高度一致让时代把“杰出”给了路遥。

  五、优秀的人专跟命运对着干

  回过头审阅那个时代,生命在那种境地里成长,会更加懂得珍重和热爱,连同所有的巨大沉重和微小的幸福。套用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一句话,“城市的文明都是相似的,而山村里却各有各的文明”,所以说,中国人的脐带连接着的就是这厚厚的泥土。

  《平凡的世界》重在表现的是一个时代,这个时代在历史的坐标系上所呈现的人的命运是农民的命运,也是村庄命运的多维交织,也是整个国家命运的一个缩影。

  陕北人总能够从痛苦中分辨出是非。路遥想要找到可以变通但是不能颠覆先人的伦理,所以,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精神并不脆弱,反而有一种卑微的高尚和完人的境界。这也是他写《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最成功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只有甘愿和主动承担痛苦的人,才能最终消灭自己心中的矛盾。

  王国维有一首词:“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这首词用在路遥对《平凡的世界》、对陕北这片土地的钟爱缠绵,是不为过的。

  六、农民从土地上的自发觉醒

  遍地烟尘的四季中,路遥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比战争更酷烈的生存,正是生存指引路遥创作了《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孙少平是自卑的,也是有尊严的。和泥土打交道的普通庄稼人,他们在《平凡的世界》中也是出众的!

  路遥有太重的入世愿望,遂不得不和这远非洁净的尘世有深刻的过往。他是一个农民,知识转换了他的身份,但骨子里依然是一个农民,没有比路遥对农民的感情更深。路遥用他的“平凡”写出了“不平凡的世界”,因为苦难反而激发出了他强大的生命体能,他的觉醒是农民对土地劳作的觉醒。我在阅读路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用十年结束了一代人的历史,一代不顺溜的人生。

  七、路遥笔下的秦晋之义与秦晋之好

  “秦晋之好”,悠久的历史给了陕西和山西极深的渊源,早在春秋时期就给我们留下了这个美好的成语。路遥作品中的人物,也与山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父亲孙玉厚年轻的时候,曾从军渡过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当时,柳林镇一个陶姓窑主家发生了事故,孙玉厚冒死救了陶窑主的性命。老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与他结了拜把兄弟。若干年后,当孙玉厚给陶窑主写信,表达了让陶家收留弟弟玉亭到柳林读书的想法。陶窑主爽快应承,这才使孙玉亭毕业后在山西太原钢厂当了工人。

  等到孙玉亭要娶媳妇的时候,老陶又热心地为玉亭找下了贺凤英。等到孙少安娶媳妇的时候,孙家又把女方“一个彩礼钱都不要”的贺秀莲迎进家门……

  在路遥的心目中,陕西与山西两省人,有着永远割不断的情缘,他用手中的笔,诠释着乡下人的“秦晋之好”。

  山西和陕北两地人,住的是同样的窑洞,喝的是同样的井水,面对的都是黄土坡上的山峁沟梁,行走的都是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从地缘的角度讲,晋陕两地人就是血缘上的近亲。

  阅读《平凡的世界》和路遥的陕北,就像是我在重新经历所经历过的乡村日常。对一个作家来讲,写作者都有自己的生活经验可资使用,不一定是建立在当下的准在场,而是建立在自认是好的“过去”之上,用记忆中的经验寻找故事,相比时间,《平凡的世界》是有重量的,它透彻地穿越时间留存下来,而路遥也让我看见了文学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