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叫王卫国、笔名路遥的人,用他沉甸甸的作品,呈现了一场关于社会视野与人文关怀的宏大叙事。这个向太阳要钢水的人,这个一心为底层代言的人,他站在光里,羽翼光辉。
在陕北,落根在陕北的路遥,他就是一棵秋天的向日葵,在关键时候,勇敢地昂头或低头。在陕北,黄土也会披上绿色的毯子绣出一朵葵的光芒,那些卑微的小草也会努力把自己垫高。所有的生命一旦从布袋里跌落,就会用自己的闪电为自己开路。一朵葵,那生命中的金黄,路遥已多次拿出泪水和汗水,多次予以回收或抵付。路遥的一生,是携带符号、标记符号的一生,而他无意掠取的美、韧、荣、辱,都在经过他、助长他、训诫他,而后抵达他。而葵花之约,也赠他成片的火焰、高举的箴言。
在清涧,《沁园春·雪》是一场宏大的叙事,但更有无数场雪,打在了路遥小镇的肩上。那下了又下的雪,表面上已无限靠近城市中心的热度,但它仍处旧时,仍在旧时处寂静缝补,针脚所过,坚韧的荒草任性盘结,而雪的草帽却也无力打开春水的脸庞。但循着雪肌的人,我百分百相信,彼时的小镇,一定有地心蠢动,像一份图录,正经由白驹和黑管的飞行。在清涧,路遥小镇始终是有声书里锥形的力量,它催开土地的物事,像犁铧般嵌入坡心和波心,带来悲伤或永生。
石板敲响的小巷,丁香花是肤浅的。因为在清涧这个小镇,有关路遥的对话,始终是沉重的。这里躺着同站着的路遥,早已把人生之路,旋成了低沉的圆舞。因为要昂首向前,他习惯了弯腰和躬背。因为要逐光而行,他认领了狭路和至暗。在这里,高声的谈论会被风声淹没,在这里,消极的度日会被无情甩鞭。一个人他站成碑身,一个人他种下檀香和枕木。是不是一个人的体内,藏有太多的火苗,才有了通红的脸庞和胸膛。是不是一个人黄金的内心,需要风雪一再地吹送和锻打,才会光芒万丈。
在陕北清涧,王家堡是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个村落因路遥而名满四方。这里,幼年的生活磨砺了路遥的性格和意志,他和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一起塑造和构成了关于厚重、质朴、坚韧的词根。这个以文学的力量站立的村落,从1949年到1992年,就不曾旧过和老过,时间,见证了一个庄子和一个人他最后的冲锋。而路遥生命里的延川,更是他从故乡到异乡的另一种表达,没有哪一种背井离乡不是命运的使然和捉弄。在陕北高原,冬天最孤独的三种事物是冬阳、冻土和飞鸟。这飞鸟,是心中长出苦痛也长出翅膀的路遥。流离、过继,这些词语是被动的、动荡的,也是伤感的,这是命运齿轮新的咬合,这是一只鸟独自面对风暴和空旷的张望与凝视。
走出清涧,是路遥人生的重要一步和重要事件。一个人的七岁时光,已经被拴上长子的使命和责任,已经开始体会人间的疾苦与无奈。但读书,在新的家庭读书,却是伯父伯母给予他的一份福利。1963年,延川中学走进一个为自己命运抗争的少年,“严酷的生存环境使我的童年是用成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路遥,用坚韧和成熟对自己做了最真切的告白,他要导出春天的地址和方向。他身在低处,却有着高处的忧患,没有任何一种热闹,能引领飞鸟在冻土的思想上,无限靠近春天的马蹄声。什么是春天的马蹄声?风吹雪花以后,雪花流浪的样子?雪花流浪以后,鸟啄坚果的样子?他坚信一种生机勃勃:那种可以用羽毛擦拭瓦蓝的方式,那种执意要在冻土里埋下热爱的种子的方式。
有一种摇篮叫延安大学,有一种天命叫在纸上呼吸。《惊心动魄的一幕》,冬天的路,那么长又那么黑,是谁在黑夜放牧众多的星星,是谁让他的手心温热,像怀春的少年?一个人生命的冬天,同样是一座白色的城,土地坚硬,但依然可以长出童话。他在一件大号的军大衣里,闻到过棉朵的香气,也见证过鞋底有足够多的荧光的粉。没有一种生活能径直住进云端,没有一种人生不经过思考和锤炼而成为案头的模板与剧本。《人生》,当它成为一部伟大的电影,当它开始为时代立传,还有继而到来的三部、六卷、百万字,这些跳动的字符,遂成为闪电和电波,为一个人的土地和生活,献上高贵的贺礼。没有一片冬天的雪能捂住阴云,哪怕凝结成冰,哪怕幻化成气。一部作品,它让我们身披信件,将所有的表达碰撞、溶解,然后自我对照和评判。
在陕北,在回不去的故乡,没有更好的掌力,可以抓住一个人翻滚的命运,没有更好的注脚,诠释一个人身似闪电的追赶和抽离。没有更好的生命的排列和秩序,他的早晨只能从中午开始。“人生不仅要战胜失败,还要超越胜利”。
再没有哪一种决心,能比得过这样的誓言和呐喊。一个勤勉的人,他的三餐四季里,战斗的笔带着他骑着时间的白马,迎向更滚烫、更为热烈的生活。而《平凡的世界》就是他建造的第二个艺术大厦和帝国。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在纸上写字,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木板上雕刻,是在缸沿上跑马。在接近6年的时光里,他在行进着他的苦役,也在投射着他纸上的光柱。有一群人从纸上站了起来: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田晓霞、田福堂,他们是顽强的苇草,他们站衰了容颜,吹歪了腰身,他们是水上兵团最后的勇士。凝神、翘望、等待、戍守,他们在风声中站岗,在寂静中守边,只为在严冬将尽之时,听冰面为春炸裂和起义的声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当一个人,从口里吐出火舌和闪电,当火舌与闪电,劈开骑着黑骏马的浆岩,那黑金般的抒情,从此不再为一个人所独有。它是民族的,也是心灵的,是坚韧而又隐忍的。这是石头叩问滴水下落的方式,这是车辙迎向险峭行进的勇力。隧道装满黑色的珍珠,隧道运出光明的前途。而关于一支笔的陈列和战斗,足够让沉默不语的纸张,痛哭然后潮湿。
在陕北,低处的人生很容易复活,在陕北,大写的男人不能轻言放弃。他在春天凝视深渊,草籽为此而结出绳索啊,他在灯下收紧双指,蔷薇与猛虎纷纷站立或倒地啊。佛说:有时,请相惜,无时,请放手。路遥离婚,失败的婚姻是他文学和生活的不得兼。文学是一项冒险的事业,路遥选择了冒险。如果人生有垂钓的环节,或许就应该把冰面和苇草下的鱼,偶尔当作生存的意义。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当一根绳子的两端分别挽上高贵与朴素的两种物系,我不知道路遥最终要靠什么来平衡一种世相的两端,不知道以何、何以收拢合意而恰当的自由与梦。无论多么苍凉的土地,一年一季,总有山桃花开盛在山涧和崖旁。山桃花是黄土地最深情的歌手,在这片深情而卓越的土地上,路遥就是要写下赞美诗,在他的小说里,在他的散文里,在他的日记里,在他的生命里。他要抖落砂砾,填补好残缺的牙齿,他要赶在鸡鸣之前,把自己当作最饱满的谷粒。他要在收笔之时穿戴整齐,将自己擦拭成最亮的水银。而在他成为他要的之前,他身上存寄着更多青年人的苦闷,他在努力用手中的笔撞开生活的桎梏。他提着的笔像提着一盏指明的灯:在他的小说里,没有叱咤风云的人物跑出来拯救什么,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跳出来要昭告什么,当残酷的现实与时代的脉搏碰撞和交汇,当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的力量交手和抗衡,文学的张力,它却在叫醒和唤醒着平凡如你我的素昧人生。
一个人,他低处的飞行已被高山看到,被星辰看到。一个人,他定格在永远的42岁,从此不再变小,亦不会老去。他把奋斗的背影粘贴在了后来者身上,他为卑微的人群凿开了一线能照进天光的缝隙。他留了一双时代的眼睛给这个世界,他留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也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生命交响。一个人的离开,不是隆冬时节,却有朔风在大地写下影画,也写下无尽的告别。树木被天空吊打,影子似枯蝶卸下光斑。一个人的离开,像一片叶子无声飘落,虽力有不逮,但总在死命扑住什么,像扑住意志,再扑住大地的伤疤一般。一个人的离开,那曾经的汹涌并没有就此失去波涛,他献出了热忱又重返了清凉之地。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但时间垂钓的溪流,会以另一种花火,从左岸回到右岸。
很多年,离去的路遥在我心里留下一把空椅子;很多年,离去的路遥伟大的作品就从来没有在椅座上消失过。一把空椅子,看似空无一物,却时常带来雷霆和闪电,带来绵羊与云朵。看似空无一物,却时常有光芒不断涌出。一把空椅子,在没有围截的地方,独自完成了只属于作品与作者之间的漂移术。
一把空椅子,它腾挪、翻转、拒绝又期待着什么。空气和阳光落座,它不动声色;瓦当和灰尘落座,它不动声色;无须感谢和抱怨的生命,让一把空椅子饱满而立体。住在我心里的这把空椅子,我知道它永远不会老去,我不会递给它拐杖和药包,因为沉重的从来都不是肉身,怀念的也不是。路遥,他以一座碑身的站姿,告慰了他清涧的出生地,也以一座碑身的高度和宽度,致第二故乡以献礼,一个时代的楷模,一种核心价值的建设,常常让我掩面而思、掩书而思。如果一个人的流年里,能加入更多的星光、细草与更多的炭火和枣花,我愿意用榜样的力量,毕生捆绑自己而不求突围和挣扎。作为一个陕西人,作为一个被他的作品几度照耀和鼓舞的人,我为我们陕西有这样一位旗帜般的作家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读路遥、忆路遥、写路遥,没有任何一种途径能轻快地进入路遥本身,靠近光、吸纳光,被证明了的路遥,他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路遥作品的人民性,则是他生命故事的全部意义。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路遥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他的作品被众多人重拾重读,这意味着富足的精神永远是初生之象,永远可以接受脱帽、鞠躬的大礼。
站在陕北冬日的大地上,冬月忽然就照亮了山涧和沟渠。此地甚好,有先生来过的陕北大地甚好。一切都会是初生之象,莫管他墓前只有鲜花,莫管我眼里只有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