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步枪和瓦罐间的小米
小米,又称为粟,北方称谷子,谷子脱壳为小米。其粒小、饱满,直径在1毫米左右。小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栽培农作物之一,它起源于中国黄河流域,是古代的主要粮食作物。当我将镜头远置,再拉回并对焦当下,当我再次谈论起小米,我觉得我更应该提及的,最是它后延的前世和提早的今生。金黄的小米,它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更是沧桑和多舛的。它的后延的前世曾裹挟在泥水与炮火之中,因为它曾无限地靠近过一段伟大而艰苦的历史,它英雄一般,和战争年代的步枪一起,曾傲立于抗战的烽火与风云中,遂成为一段不朽的故事和佳话。抗战时期,小米作为另一种子弹被推上枪膛,它带着后勤保障的温度,参与了以米代薪的赛跑和接力。它的出现,是军事手段与经济手段在特殊时期的一次完美结合;它的合理运用,挽救了一支队伍在困境与危急中的两难,而小米的横空出世,正是思想意识上的一次起跳和胜利,更是行动策略上协同步枪作战的一次完美演绎。现在,当我们再次谈论起小米,就会谈论起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某一时期,它是党史里的文物、文物里的党史,它不止是一种口粮,它是以自身为代表的小米粮本位信用体系,它更是纪念馆里的一份资料、一份演说、一次意义深远的实践性和执行力的奇绝表达。
此时,有一种铿锵叫小米,它不是美人是英雄,它从土地中来,从档案中来,它带着时代的风云和使命而来。此时,它无关物的大小、情的深浅,它关乎的是一个时期随物而赋情的一段经历和感念。在这段经历和感念中,我们需要的是物有天艳、神存富贵的知遇之恩,是临危受命的大将风范。此时,小米不再是小米,它是自足自洽的文明、经验和果实。撤回一个镜头,今天的小米它躺在瓦罐里,像蜜躺在蜜罐里。从种子落进泥土的那一刻起,它接收到的是无尽的阳光和雨露。蹬苗、促壮、培土、除草、浇灌、施肥,它在农人的侍弄中走向成熟谷物的模样。从青绿到金黄,它用力举起自己的光芒,它努力成为一粒嘉禾,一饱之需,是它与人当歌的最后的申哲和理趣。站立在步枪和瓦罐间的小米,它最终收割到的是两个相视而笑的、有趣的灵魂;收割到的是粮食的朴素、安稳和高贵,是粮安则天下安的至理和要律。貌小而位不卑,背灼而耀其华,它小于琥珀和珍珠,却又大于爱同责任、妇姑与童稚、叔翁与壮青,我相信每一粒粮食在他们身上都会写下富足,也会写下忧患。愿粮安,成为我们每个人头上的尚方宝剑,护你我十分周全。
长在土地和诗经里的荞麦
读《扬州慢》,被一阕宋词击中。要害处,但见荞麦花开几度。有姓姜名夔之人快马扬州,路遇夜雪,放眼微量,有荠草和麦子同时涌入眼波。我无法模拟写下《扬州慢》的人,他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我不甚关心他的悲乐苦欣出自何处,我只惊讶这遥远的宋词里,竟有荞麦的身形归去来辞。我只感喟,月夜荞影在时间的长河里,如何披挂成诗人撞怀于扬州的一笔丹青?这是一场从今到古,又从古到今的荞麦的旅行,古时,流经诗人身边的河水虽碧绿、自在,但蓄满清冷、凄惶,那时的荞花,若飞雪、类素绢、派生出《黍离》般的悲凉意蕴。而今,我踏入现世的土地和荞乡,但见山风浩荡、茎叶裹香,但见蓝天做伞、风轮为桨。“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劲马失蹄,扬州城下,解蹬、拴桩。过淮南路,曾经的拥挤不再,繁华不再,惟余荠麦青青,孤单难禁。金兵侵犯,长江呜咽,池苑荒废,大树垂顿,一场战事,万般疾苦。沉闷的荞麦花,从远古跛腿而来。谷物也是有命运的,好在它一路走到盛世,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而今塞北大地,一经根植,就有血液偾张、注满整个经络。农人是花田的统领,他打下的江山,堪比铜墙铁壁。农人不计短长,他手握长镐,玉树临风。他不奢灯红酒绿,他只娇惯阳辉、春雨。他不迷恋烈酒和肥肠,他只爱荞花如雪。白居易《村夜》中写:“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这如画的诗句现如今流变在了南部白于山区。荞麦,是主流的粮食作物。如果游人在秋日时分来到此地,就会被风中那些小巧的花朵所迷恋、所缠绕,那些穿着粉白裙子的“妖精”,就会迎着唐诗《村夜》向你楚楚走来。在唐诗里,荞麦花穿越出了另外一种意境:苍苍霜草,切切虫吟,行人绝迹,万籁无声。在萧瑟凄清的乡村秋夜里,有谁还能料到,在四野寂寥、土地寂寥之中,会有雪白的荞麦花横空出世,撞出一派清新恬淡的乡村静夜之象。彼时会有荞麦花回到唐朝,倏而又从唐朝打马而过,穿越之路,阅尽了荞麦花开的极地之境。王禹偁《村行》中说:“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在菊花初黄的时节,诗人骑马穿行山间,他时而倾听回荡在众山沟里的秋声,时而又将视线投向洁白如雪的荞麦花道。这样的晚晴图里,荞麦再入镜像,可与我北国风光、塞上秋色同框、同档、同期、同声、同食。南宋徐照《无题》里有“初与君相识,便欲肺肠倾”。这一句硬是亮出了一个食物帖:它止咳平喘、它抗炎降糖降脂,在名目众多的草本植物里,荞麦是最为治愈的,它有植物的秉气、力量和担当。木心先生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精神传不到别人身上,却投入了这些绿的叶紫的茎”,这就是植物寓人的神奇的昭示。荞麦这一食物,有高歌、有低叹,却能够始终用自己生命的果实和特质,做人们健康路上的清道夫,它的药义是内在而纯洁的、低调而素朴的,做人的境界当如此植物一般。温庭筠《处士卢岵山居》里说:“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行于混沌尘世,在一首诗中,因千峰而得以辨雨表,顾小径而得以识云斜。但最惹相思之物,终落在了熟稔的一纸荞花影上。
在白于山以地当铺的塬上,荞麦抱团取暖,一簇一丛,细碎着、唠叨着、豪迈着、婉约着。它从不择地,山坡上有它,沟壑里有它;它从不张扬,暖阳里有它,风雷里亦有它。它生得粗放,四面来风的山野,便是它凝神落座的花篮。在这无边的花篮里,甜荞和苦荞,像双生的姐妹,用相同的腰姿,诉说不一的风情。如果你是一个细致之人,定会发现它们有不同的文身:甜荞籽粒呈三棱形,而苦荞籽粒表面则有三条腹沟。大自然神奇的鬼斧,制造了它们相同的魂魄、异样的身份。在南部山区,大面积种植的多是甜荞,粉白色的荞麦,也被叫做红花荞麦,它们临风而动的样子,为孤寂的白于山区亮起了生动的彩旗。而落在灶台上、碗盏中的荞麦品,更是牵绕,是护佑,是窗格子里灯盏般永远无比温暖的牵挂和等候。
藏在田埂和膝拐下的汉麻
汉麻,就是我们口中常说的麻子,在古代,麻子被列为五谷之一,表明其在古代农业中的地位。在今天,麻子仍然是农人耕地里不可忽略的存在。而麻林,则堪称我们北方人的青纱帐。农人累了困了,可以七仰八叉地躺在麻林里困觉。麻子是一种食品和农作物,形似芝麻,用麻子可加工成我们一日三餐不能绕过的麻油,所以麻子这个物种,在我一个北方人的世界里就从来没有倒伏过。对于这个形似芝麻的东西,我更有我童年里挥之不去的画面,在那些游走的画面中,存放着我的母亲和麻子地共同成画的记忆。从童年至中年,它是驻扎进我记忆深处的一粒解药和药方,是曾治愈过我眼睛和心灵的一道风景。
挣工分的年代,父母边教书边种地,所以,我的童年对土地和庄稼并不陌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随父母到地里干活的小孩如果瞌睡了,会被安排在田埂上以天为被、以地当床。我记得麻子被正式收割后,还会有“遗珠”散落在麻地里,这就有了我童年里妈妈和婶娘们跪地扫麻子的一幕。在八里河的土坷垃上有风吹过,而她们拿着簸箕和小扫帚的手一到地头就一刻也没消停过。她们弯下的腰、埋下的头和跪地的膝,在今天的我看来,是对每一粒粮食的极大尊重与厚爱,是对低处生活的死命纠缠和抵抗。风吹汉麻,这里没有诗稿,只有汗水;这里没有远方,只有粮贵如金,勤似马牛。那时我尚不清楚,一颗颗麻珠究竟有多沉多重,需要她们用膝下的黄金来兑换?一颗颗麻珠究竟有多骄多傲,需要她们用膝下的黄金一忍再忍,一换再换?这些遗珠般的麻子,在彼时,也许就是住进她们生命里的不会发慌的镇定剂,就是溶在她们血液里的不被辜负的良心债,就是她们一付再付的生活的神圣感和敬畏心。每每提及这些艰苦而青葱的岁月和品尚,我都会忍不住有清泪从脸颊上滚下来。
一个人平凡而珍贵的一生,都在被食物的河流抚摸和充溢,粮食的大军,土地永远是不朽的绶带和胸章。它们在此舞蹈,也在此翻滚,从一粒粟到万颗子,从落地成瓣的汗水到秋蝉鸣唱的果实,它们发芽、拔节,它们扬花、灌浆,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都应受到庄严而肃静的保护和等待。如果我们骨子里的挺拔有谷物的照耀和扶植,请在每一种谷物前收起自己的秽语和俗行。喜膏泽,苦饥劬,节约粮食、珍爱粮食,让粮食的光芒流向我们、贯穿我们,而我们只管做好它身边一株细小的蔬菜,用最小的锅碗瓢盆,接住它的风烟俱净,也接住它的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