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文化

永不落幕的精神家园

榆林日报 | 2024年09月13日

  前年夏天,跟随作协团队走进榆阳区大河塔镇建安堡,它就像萍水相逢的路人,似有万语千言,欲说还休,所以,我未留下只言片语。今年,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艳阳天,旧地重游,建安堡待我如故人,城垣、荒草、古村落……都敞开心扉,迫不及待地要诉说,语言的河流汩汩滔滔,奔涌而来。

  大巴车首先抵达南门,但见城门洞保存完好,车身略微调整,就穿门而入。乘坐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穿越进入古堡遗址,有恍若隔世之感。有一木牌站立于南门旁荒草之中,其上文字记述的“王总兵事迹”让人触目惊心:“清康熙十四年(1675年),怀远周济民(又名周四),在西川(今子洲)聚众起义反清,不久攻下定边、靖边、米脂、绥德一带。定边守将朱龙、神木守将孙崇雅响应周四,在攻打神木时,途经建安堡,夜袭城堡,在攻破北门后,烧杀抢夺了半座城堡,驻城总兵率军与之对抗。当时,当地籍王总兵正返乡守孝,被战火惊醒,立即召集随行官兵奋起反抗,拼打厮杀,周部进攻受阻,随即向东撤退。王总兵单枪匹马追至瓦罐梁一带,战马陷入泥沙被周四残部包围,削去头颅,无首立身坐于马背巍然不动,周四残部见状惊为天人,落荒而逃,直至百姓长跪马前叩首祷告,方才安然落于马下……”透过历史的烟云,我们仿佛看见将军圆睁的怒目,血染的征袍;听见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呐喊……古堡无言,却有诉不尽的悠悠往事,书不完的半世浮沉。

  舞文弄墨之人唯恐错过一丁点儿细枝末节,大家建议先出南门,绕外城走一圈。南门瓮城痕迹宛然在目。半壁土墙依然保持着守护的姿态。城墙上部的砖石已消失不见,只有底部的基石还顽强地坚守着,一个碗口大的孔洞赫然在目,有人俯首弯腰欲一探究竟。同行者中有一人居住在建安堡附近,他告诉我们,这是关闭城门时用来固定卡扣的。曾几何时,商贾士人、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地穿行于城门之中。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时,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闭合,一切归于沉寂。“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边塞宏图定格在历史的画卷里。

  行绕至西墙,墙体上的砖石已经荡然无存,烈日下,裸露的土层格外刺眼。墙体上密布的孔洞像无数只泣血的泪眼,诉说着“切肤之痛”。建安,建堡者怀着家邦安定的初衷,一寸寸夯土,一层层砌砖,无数人的血汗筑就这固若金汤的高墙壁垒。如今,鸟雀们在土墙上拎包入住;苦菜花用点点金黄绽放出生命的倔强;地软蜷缩着身子,竖起耳朵倾听隐没在荒草丛中的古老回声,只等来一场透雨。西墙没有城门,最低处几乎一跷腿就可以跨过去,堡内的民居建筑尽收眼底,“三街六巷七口井”的繁华已成过眼烟云。窑洞、院墙、猪圈、厕所,眨着蛮荒的鬼眼,无情地嘲弄着现代文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们就地取材,拆除城砖,移作他用。历次劫难之后,建安堡城墙变成了一位伤痕累累的“世纪老人”,只有西南角的观音庙、西墙上的三官庙还在岁月的风雨中顽强地挺立着。

  原路折转,再从南门进入,道路两旁的空地上,新翻的泥浪里,玉米的青苗正在探头张望。碎瓷片和瓦砾散落在泥土里、堆积在田埂旁。同行的曹洁老师说:“捡几块带回去吧。”它们是有温度有情愫的活物,曾经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温暖。它们曾经捧在戍守军士粗糙的掌心里,端放在寻常人家粗笨的木桌上,珍藏于富贵之家的红木橱柜里……如今,它们只能横躺在荒烟蔓草中,发出一声声心碎的喟叹。

  沿着南门的中轴线向北行走,依次伫立着戏楼、神楼、钟楼。钟楼是建安堡的标志性建筑,其奇特之处在于先有楼后有堡,修建于洪武三年的钟楼,比建安堡还早100多年。只见它鹤立鸡群般端坐于城堡的中心位置,摆出一副先入为主、德高望重的姿态,吸引着八方游客登临远眺,逸兴遄飞。

  机缘巧合,我们偶遇了一位名叫方保生的老人,七十多岁,却身板硬朗,负责巡护这一座城堡。说起建安堡,老人难掩激动之情,遂自告奋勇当起了我们的讲解员。

  钟楼十字分洞,有一小门直通二层,楼梯陡峭近七十度,仅容一人手脚并用方可攀登。上了二层,视野更加开阔,万里晴空尽入画屏,几座烽火台遥遥相望,互为呼应。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狼烟四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景象曾在文人墨客、戍边士卒心中激起万丈豪情。如今,檐角的风铃还像百年前那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钟声还像百年前那样浑厚悠远。只是曾经的沧海桑田,早已换了人间,我们沐浴着和平的阳光,享受着静好时光,安澜岁月。二层墙壁竖一木梯,上通三楼,一位文友做出飞檐走壁的架势,却最终知难而退。几位温文尔雅的女子,对侧卧墙壁的一块石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硬是凭着纤弱之躯,将石碑翻转过来,细辨其上模糊的刻字。方老则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发生在这里的奇闻轶事:“敌军追来时,搬起这块石碑,盖住楼梯口,下面的敌人就只能望楼兴叹了!”原来,冷兵器时代,一块石碑就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我暗自感叹,建安堡里究竟上演过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恐怕只有站立数百年的庙宇楼阁、颓墙断瓦知道吧!

  下了钟楼,道路旁的一块木牌正迎候着我们的到来,“苦水井”三个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记得上次路过苦水井,遍寻附近村落,却不见踪迹。原来苦水井在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一位老奶奶轻描淡写地说:“我出嫁到这儿的时候就有了,苦水,只能浇菜。”

  出了院门,才发现一棵古槐正在路旁翘首而望,一树雪白袅袅婷婷,阵阵香风熏得人醉意朦胧。这棵饱经风霜的树应该和建安堡同龄,历经千磨万击,树身扭成螺旋状,筋结遍布枝干,依然笑对苍天,醉舞清风。

  游览中,我们发现建安堡内外庙宇众多,稍具规模的有城隍庙、关帝庙。方老说:“这里拍摄过电影《东邪西毒》《大秦腔》,纪录片《望长城》,我还当过群众演员,购买过道具……”方老古铜色的脸上溢满了自豪的微笑。

  走出建安堡东门,历史的书页从眼前一幕幕翻过,当陌路化为知己,干戈化为玉帛,这绵延在群山峻岭间的巨龙,这抵挡过异族铁蹄的斑驳墙体,早已不再是屏障,不再是防御的藩篱。可是,它承载着的理想与信念却一直绵延在中华民族的血脉里,生生不息。在大河塔,“拴正”两个字像目光灼灼的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拴正人家”“拴正干部”“拴正村庄”“拴正企业”“拴正乡镇”……“拴正”是大家争相追求的人生坐标。在方老所住的新农村,我们发现一户人家大门上的一副对联:“争拴正比拴正大家都要拴正,张拴正李拴正不如自家拴正。”方老家门楣上也挂着“栓正人家”的牌子,看看方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分明是在告诉我们:“要做长城一样的拴正汉子。”建安堡,永不落幕的精神家园,永远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活在人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