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人文地理

在葭州谈论无数个细节之美

榆林日报 | 2024年03月04日

  

  

  一

  在陕北,我多次写到葭州,写到云顶白云山,写到思想上绕颈而过的黄河,却从未以纤毫之笔,描摹山城之塔凌云鼎。

  这云塔之鼎,立葭州城东城郭边上,26.4米的挺拔之躯,敞露着葭州蓝下的写碑之心。

  八角楼阁的瞭望窗,七层悬梯的浮图志,都写满地域之上的回望、乡愁和经文。

  而我登临其上,时间之门打开的方式,不是明万历三十九年的记忆之雪,而是山城与塔鼎的裂变和缝合,而是俯瞰之间雄厚的高原状貌倾力摇出的民歌和细沙。

  在葭州,凌云鼎是一位孤独的剑客,它身虽不在热闹处,却像一位年长的歌者,它用陈旧的履历,手持胡须为后来者讲述碑身纵马的客尘与宾礼。

  在葭州,请藏起纤细的蜉蝣之物,一些骨头和肉身,在一座巍峨的塔鼎之内生发熠熠祥光,而每一个侧身而过的旅人,都会自觉收起贫穷的想象。

  引一棵石缝间的草到自己的体内吧,以柔软之姿钻研和致敬凌云之运思,当是一个人的负载和通衢。

  到凌云鼎上去,这向上的阶梯之末即使只有一线的晴空,也能安置下我们心中躁动的大鸟,以及它扑棱而起的霍霍生气。

  二

  在葭州,塔与寺兄弟般搭起了嵌入蓝调的忘年友谊,在葭州,建于明万历十一年的香炉寺势如斗笔,它在季节里变幻秋冬,它在历史中誊写春秋,它以三面凌空的孤绝完成了自己的独舞和华尔兹。

  寺有黄河小蓬莱之称,它是一座险庙,险在巨石疑踩高跷,险在狭径直挂云帆。它带着朝圣的目光和福泽而来,带着眩晕的小桥而来,行走其上,如纤绳般的桥荡出的是仙走彩云的刺激与惊悚。

  寺中有亭,名曰寄傲亭,亭孤傲如一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独钓着属于它自己的斜阳和深雪。亭归顺于岁月,但从不被时间之殇诏安,亭身披星辰日月,却永不知困乏疲倦。

  于亭中下望,百十米宽的九曲黄河仍是香炉寺割舍不掉的一指柔肠。春去,它脱如野马如蛟龙,冬来,它静若银莽若卧蛇。这蜿蜒之河,与香炉寺长久凝视、陪伴,它们陶钧风雨,共担天上人间。

  这寺,藏石碑八块,壁画多幅,恕先在焉,呼之或出。这寺,却也因伟人尊行而名冠西北,却也因指点江山而多留激扬文字。人与寺,寺与人,都在这高处被寻访被探珠,这是落在葭州的天意和佳话,这财富当如礼物般被珍惜和盈握。

  三

  在葭州,白云山就是一味膨大的制药,将理疗和治愈你的眼界和心灵。在葭州,你得以无数个细节之美之拙,来躬亲和铺就一场庞大的叙事。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数学而穷语文。孤城万仞,明万历三十三年与清雍正二年,曾合力将一座道教名山,排空谷而呼出。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美术而穷音乐。54栋古建筑,因壁画、碑碣、匾块而团成一道藏卷的吊绳和套索,它以力量之绳挣脱束缚而成为自然之美塑。这些行走于建筑之上的图册,像另一种蝴蝶,于光斑中置下万种征候。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禅意而穷箴言。触摸白云山,须将来处放空,填满眼前的神山,只须认领向善的额头,及黄金般安暖的膝盖。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故事而穷事故。没有故事的山不足以论短长,不倾不圮的白云山,是腹藏蜜卦和险签的白云山,更因明万历道人李玉凤,他的云游与结庐而产下普遍的药香、产下普济之思、产下这白云深处的人家。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香客而穷山门。这里山水相映,闲云参柏。这里庙宇林立,诸神荟萃。这里青龙、白虎、朱雀分列其上,这里,所有的忏悔和宽恕,都能如白莲寂静开合。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挥别而穷征途。白云山之道高,始终无法做到览一而推众小。在这座古意挺拔的神山面前,珍视奔波路上的命途和住所,将人间的喜悦借着神明和福地一一寄挂。

  白云山说,就是要引古人而穷现世。所有的通途都已打开:小径、石阶、甬道等等,磐陀石畔容身,努力把苍茫的现世做经卷,保留众神集中的肃穆。不必在此惶恐,做一个手持灯盏的人,以光当橹,以舟车之顿换取禅意,以玲珑之心,集聚启示的炫光。

  四

  在佳芦镇神泉村,有一座神泉堡革命纪念馆赫然而立,它因村南山崖的流泉而得名,更因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曾于此处居住、办公而享誉盛名。平凡的土地,只因大鹏啄枝而叫醒了整个春天。

  历史风起云涌,主席曾于此率中共中央转战陕北,并在此扭转乾坤。重温红色经典、参观红色场所、见证红色地标、回看峥嵘岁月,平添了诸多奋进的力量。

  在葭州,神泉堡是一种风云,一个事件。博尔赫斯说:“虽然人的生命是由几千个时刻与日子组成,这许多的时刻与日子也许都可以缩减为一天的时光。”在葭州这神谕般的地理上,正如斯所言,它构成了伟大的气候,构成了几千个生命与日子挥舞而就的旗帜。

  在这里,主席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等,在这里,党中央下达了《中国土地法大纲》等,是神泉堡这片土地得以最先领受金子般的光照,得以在第一时间见证边地之艰的精髓之作。

  而纪念馆所在的高家大院,就是在褶皱的大山里平添的一把巨大的椅子,在这把巨大的椅子上,中共中央曾如雄鹰飞抵:它打开河口沿河道飞翔;它越过山林提树木向上;它听风高坡隐显乡梓气息;它气贯长虹析辨南来北往。

  1947年革命的火种经过这里,风一吹怎么就遍地花开?神泉堡是插入葭州内部的一个钢架,用褐色的铁流贯通起一座山城的脉络和走向。在神泉堡,油灯整夜亮起的日子,大风吹瘦了马骨。

  众星闪耀,人杰辈出,春水喧哗。

  在这里钉子被泥土擦亮,嵌入迎接战马的桩子;在这里伟人盘腿于炕,笑谈之间,荒草从碎石中破剑而出。延自今日,这里仍有光芒裹身,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继续为传奇创造新的鼎盛和寓言。

  当我们更深入地谈论起这片土地时,我相信它就是我们头顶上的一片红云,仍旧会激荡起我们一腔的家国情怀。它干净、安宁、独立,像一道红色的腰封,承启了重量和天光。

  五

  有黄河穿城而过,是一座城区别于他城的腰封或绶带。这腰封或绶带般的河,它泥沙俱下,流经中游的黄土高原。

  黄河在很长的流域内先是青碧清澈的,深湾碧绿如蓝,浅处伸手见底。但多地多处呈黄色,且混沌。黄河在葭州段也不例外,说山城染色于黄河也不无道理和缘由,但山城不做申辩,它于越来越敛的尘土飞扬中,怀抱黄河只喜不厌、只爱不憎。

  守在黄河之滨,蕴一段绵长历史,葭州,关于黄河也曾记录下艰难而蹉跎的岁月:它也曾涨涨落落,也曾目睹过数百峰骆驼蜿蜒于黄土塬上,也曾穿梭停靠在木头峪河岸。而马帮驼铃,也曾不断摇醒逆水行船的脚板。

  黄河流态塑造了葭州人的脾性:直爽、诚实、沉潜,黄河神性更是让“黄钟大吕”走进黄河的本质和核心。

  而今黄河峪口,还在做应许之地,它要做红色革命的摇篮,还要继续在美丽的传说里,写下新的创造和传奇。它要借黄河岸边的一处古宅,草就语言和历史;它要借黄河风景带的一方匾额,诉说星空和大地。

  倘若我们足够感念词曲的力量,就从原乡的红肚兜里取出《东方红》,再继黄河之畔唱一曲《黄河大合唱》,感受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一首歌、一条河,它们抚古托今,兀自浩荡,却从未抽离民心。

  行走黄河古道,倘若拉纤船夫的旱船小戏名曰《黄河岸边是卬家》,倘若这小戏还能及物、及人、及事,我愿在这样的剧目身陷其里,在小人物的悲喜中,感受黄河在侧的端然和恻然。

  兰州段的黄河曾有歌手唱《没有黄河我活不下》,同理同心,于葭州段,葭州人又何尝不是如斯之情状?

  六

  由黄河冲击而成的河滩上,木头峪的出现,一如巨舰靠停。

  在葭州,木头峪古镇是黄土塬创作的一首古诗词,这古诗词有着黄土高原苍茫的底色,有着刚柔并济的塬上性格。它带着历史的氤氲气息而来,用千百年的步态,释义“活着的古镇”的意义。

  这里有院四合,布局雅致。这里有古石窑民居43座,老祠堂、古戏楼、鱼山古庙等等,像一枚枚明亮的遗珠,分陈在木头峪体内,也让这明清建筑更加立体和饱满。

  在黄土高原,古镇二字可能会在意识里让人触底反弹,以为古镇就该是舟影波光、青砖黛瓦的样子。但行在葭州,木头峪会给你另一种弄堂幽深,另一种陈年佳酿,因为这里是北国的江南。

  它的一招一式里,有秦晋峡谷西岸的威风,有初心不改的浮图寨风情,有始于新石器时代的辽远,有鼎盛于明清的辉煌,有人文荟萃的深广和旷达,有“晋陕峡谷第一村”的美誉和名号。

  在木头峪古镇,青石板是一方水墨,足音敲响之时,是宣纸跃画的时刻,那青石板的老街,构筑了古镇的身板和腰线。穿过它,既是穿过时光的隧道,穿过它,既是穿过古镇的声脉。

  在木头峪古镇,如若民宿可以构成一个人最小的故乡,那么不妨在出行古镇的日历中隐名埋姓,夜晚提华灯品黄河夜宴,体验烟火市集的热闹和随性。白日于小巷将散碎青石顽皮入襟,如果累了倦了,大可如顽童席石而坐,宛若坐在活血化瘀的药器。如果正好石砾也温热,不妨贴将于眼睑、额头,那种舒适与熨帖乃是自然药师之神赐。

  山水葭州,康养胜地,格调鲜明的风格还有很多,但只此一味,或许就可以让你在木头峪觉出温蔼和甜蜜,只此一味就可以收悉一个地方无尽的安澜和康泰。

  七

  古老的村庄几乎没有留下文字为自己画像,它悠久的历史似乎都在击壤而歌的千年枣树上,这些向天而歌的枣树,似乎承揽了泥河沟所有的前世和今生,所有的名声和众望。

  在千年枣树顶起的天空下,高低不平的河滩、怪石嶙峋的山洼、崎岖蜿蜒的山路,指引我靠近“金狮”和“银象”的山门而终迎来“楚江”泥河沟大开。

  在陕北黄土高原,数不清的村落像落在大地的棋子,而葭州泥河沟古村落,就像黄河边上装满故事的一只陶罐,用它竖起的警示的双耳,揽下了所有路过的风声。

  在这里,枣子揽下了它所有命运里的拳头和掌纹。在过去很长时期,这里的人们以枣果腹:枣糕、枣馍、枣酱等支撑起生活的灶台;在这里,就没有枣子不能担将的大任,这是逼仄的生活带来的窘迫和无奈。但同样在这个古老的村庄,也始终相信有两种永远新鲜的爱情和精神在:一种是枣树,另一种也是枣树。

  有一种豪迈在泥河沟叫占山为王,这王,正是在此横刀立马的枣树。这枣树老迈而持重,根固而叶坚;这枣树历经千百年的风霜却从不曾弯腰、低头,而是以千奇百怪的沧桑之姿和立新之思诠释了自己的特立独行。

  纠缠、奋斗,枣树在泥河沟是有意志品质的,它们在土地贫瘠的沟底和坡洼挣扎、蓄力、生铁,它们高举起的红色的灯笼,温暖了一整个村庄的心脏。

  改革的春风、振兴乡村计划,让泥河沟回到大众的视野:清障、筑路,也种植也养殖,多管齐下的泥河沟除了红枣文化,也发展起了土色土香的田园生态旅游。一方地理,它温了好酒在花树下等你来过,而随之而来的枣香会尤其过分。

  时间向后,生活向前,比对旧日与新时,挈阔谈宴,泥河沟的白发与歌唱同样生动、明亮。在泥河沟看尽万山红遍,新农村建设以智慧之所,揽下波浪、琴声以及流动的火焰,而我亦有染。

  来这个被时光遗忘又被时光惊心捡回的地方,去漫步千年枣园风光可好?在春夏从细雨里取出花伞,在冬上从白雪里抱出冻兔可好?

  八

  如果陕北也能觅到世外桃源,那一定是葭州的赤牛坬,这个被誉为陕北布达拉宫的地方,解锁了窑洞在整个外部世界的火种。

  这些挨挨挤挤、又错落有致的窑洞,原以为它是黄土高原渐盲的眼,怎料一股乡村振兴的春风,就地燃起了农人、农事的熊熊烈焰。

  今日今夜,我想清空城市的一切,回到《高高山上一头牛》的现场,我想一步踏入中国美丽乡村的奋斗史,那些留得住的乡音和乡愁,一定是翻过很多世间的陡峭,才得以将啼哭、尖叫一一平顺。

  在赤牛坬,石山戴土帽,胶泥夹石炮,再没有更好的比喻来对照它灰暗的曾经和过往。那些废弃的铁锁,总是等不到开启的钥匙,而山大沟深的赤牛坬,它渐渐弯曲的背脊,更像一把过度忧伤的竖琴。

  2009年的赤牛坬,和风渐次吹庐,仿佛春天送达的一首诗。50万元的集资、众筹,拉开了新农村建设的步伐。从这一年起,阳光坐满坛罐,旧窑抽掉腐杖,农人的脸上添满日子的欢愉。

  从这一年起,所有有趣的灵魂都住进了同一间课堂,它们在深夜碰杯,并诞下最好的博物馆。灯博、鞋博、三十六行馆等,这些光阴里的老物件,活得从容而淡定;纺车、石碾、老井,它们错峰而不离骨,终在向晚的黄昏坐成永久的唱腔。

  以文促旅,以旅兴农。漫步在民俗博物馆的68孔窑洞间,那种草不着色、木不惹釉的原色朴素,看似四白挂地,却让人无限沉思;扭彩碗、吃枣糕、转九曲;抬花轿、搬水船、踢场子,喧喧嚷嚷是有的,那是赤牛坬的力气和情绪,那是在一种温暖而野性的蓝色上,被反复击响的弦之微光。

  今日今夜,再读赤牛坬,就是在读一些向下扎根的力量,就是在读一些金色的细节。山风吹我向时间的深处,转瞬,村庄可能就会身披大雪,而美的劳作和纪念,会永远侧立成撬。

  而走笔葭州,我终是丧失了平衡术,一个人绵柔妙品,就更尽了这八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