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为证,为了探寻这条永不停息的河流,我一次又一次站在陕北最好的阳光下,满怀苍凉而又欣喜若狂。自人类诞生以来,先于人类诞生的河流,就早早站在人类必经的地方,滋生草甸,喂养生灵,诞生村庄,哺育人类。水是生命之源,生命与河水,从来都是生死相依,有水流过的地方,才有可能滋养文明的种子。
古老的中国文明开启于江河流域,江河蜿蜒而流,河水经过的地方,两岸便诞生了村落、古镇和城堡,并以逐渐辽阔的方式,世代传承,经久绵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条河都有各自延伸的两岸,以及两岸的村庄和子民。看似流域文化只是一种沿河而生的区域文化,但它并没有因为河道的逼仄而被局限,或因为大山的阻挡而被拘囿,反而伴随着季节更迭与气候变化,携带着四季物候信息,不声不响地将独有的地理风貌与丰富的流水人文,跌宕交互,相依相生,从而形成宁静祥和的生态文化和流域文明。
中国传统文化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每一种地方文化都滋生于特殊的地理环境。陕北是一块属阳的土地,陕北文明以农业文明为基础,而高原、沙漠、草原紧密接壤的特殊地理优势,又使它接纳和渗透了游牧文化因子。这个天赋禀异的地理单元,不只彰显着雄浑苍凉的黄土高原文化,也蕴藉着古朴温润的河流文明与广袤辽阔的草原文化。
八年前,我从这个阔达的地理意境中起步,沿着无定河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追溯和探寻陕北河流文明之脉,以村落、古镇、古堡为单位,走访和纪实无定河流域的自然生态、村落文明、地方文化与人文古迹等,生发出自我生命与自然万物彼此呼应的感知和思索。无定河,这条源远流长的大河,既是榆林境内最大的黄河一级支流,也是一条历史底蕴丰厚的大河。她是陕北子民的母亲河,虽然已经很难详尽测算出她古老的年龄,但从上古的人类起源一直到现代的日常生活,这条河水都与我们息息相关,休戚与共。
2017年7月24日上午,一行四人深入白于山腹地,穿过大片荞麦花,走过茂密的玉米地,沿北麓长春梁而下,一步一步,探向深沟草甸,我们终于找寻到无定河水源地。绚烂的阳光下,那一扇守护生命之源的大门,轻轻开启,涓涓始流。我们惊喜地发现,这里梁峁相接,沟壑纵深,两梁夹一沟,每一道沟底都有细密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水从毫米起步,走到厘米,走到几厘米,走到数十厘米,走到可以照见白云的影子……一条长河,包括她的数脉支流,断断续续走了八年。有的地方去了一次,多数地方去过多次(文末标注为初稿时间)。每当走近她的时候,看见两岸生长的高粱、玉米、豌豆、洋芋、荞麦、棉花,一株一株,生得蓬勃,也生得妩媚,我便想唤他一声——生水。
无定河,古称“生水”,这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像一个母亲柔声呼唤自己初生的小孩,盼望他不断地生水,再生水。待长到青壮年时,他的力量强大起来,有些不拘形迹,有些放浪恣肆,他甩开双臂,左冲右突,甚至横冲直撞,行迹不定,乃得“无定河”之名。
这部有关无定河的纪实作品,历时八年完成。原本,我试图以无定河为主干,以纳林河、海流兔河、榆溪河、芦河、大理河、淮宁河等支流为枝叶,以一棵树的模样,记录一条河与生俱来的生命风貌,以及两岸的大山、村落、古迹和子民,但是很难。很多时候,水在河床上流淌,人走在岸边,人与水,彼此很少开口,也很少有肌肤相亲。或许正是这种看似切近却依然遥远的距离,让我真实地看见多种多样的山光水色,也真诚地留下多种多样的汉语词汇。
一曰山水生态。走过无定河畔,走在看似瞬息万变而终将亘古永恒的自然山水间,我无法不流连每一种生命与生俱来的生长细节,无法忽略每一处林草丰沛的生机勃勃,无法不为无定河倾怀奔流滋养万物而心生感动。诸如万水之源白于山、飞鸟翔集营盘山、青岩碧水小桥畔、山河奇绝大沟湾、清水含羞纳林河、双湖如眼巴图湾、高峡平湖麻黄梁,以及花一样重谢重开的八里河、长满向日葵的东湾村、大水滂沱的雷龙湾、百鸟栖息的黑峁墩,等等。不同季节之内,山石树木、庄稼草芥、田垄野花,要么春风吹生,要么蓊蓊郁郁,要么成熟丰腴,要么回归丰收之后的冬日宁静,悄悄酝酿下一轮周而复始的生长;不同气候之间,飞禽走兽、小鸟虫鱼、鸡犬牛羊,欢鸣雀跃,彼此安生。
二曰古堡村镇。一座座古堡村镇坐落于水畔,虽经时代变迁却依然脉路分明而生机勃勃。那些寨堡、村庄、窑洞与自然如此和谐,没有突兀,没有生硬,更不会各自为营。生活在无定河岸的子民,守住了山川水流的尺度和肌理,保留着陕北大地的自然生态与生活常态,传承和延续着独特而丰富的地域风情与人文精神。诸如统万城、波罗堡、响水堡、鱼河堡、镇川堡,比如老君殿镇、周家硷镇、三十里铺,比如腾渠村、郭家沟、大庄里、王宿里、河口村等,均属此列。
三曰民间工艺。无定河流域保留着完整而丰富的民间传统工艺,承载着历史元素,也沟通着未来时空。诸如石雕、铁器、泥塑、织物、剪纸,这些被河水滋养的民间艺术品,水灵灵的,既是陕北民俗的多样载体,也是古老文明的丰富象征。与逐渐模糊了历史痕迹的现代城市相比,藏在古村落中的传统手艺多么幸运。当初,人们大多因为生存艰难而学得一门手艺,养活自己,也养活生命中所有的血脉亲人,但做着做着,他们就不仅仅是在做器物,而是打磨性情和手艺。每一件物品的生成都是寂寞的,而这寂寞的生成过程中,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内生力,使得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全身心投入而不图回报。一件件器物诞生于手中,在维持手艺人日常生活的同时,也烙印和打磨着中华传统文明的历史与未来。篇幅有限,这类文章收录甚少。
我愿意相信,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与河流有关,水岸的村庄、子民、庄稼、树木、石头,影响和生成着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我从来都学不会油滑和狡诈,与生育抚养我的父母有关,也与上天赋予我的性情有关,更与供养我骨头与血脉的土地和河流有关。童年乃至少年,来自乡村的鸟兽虫草、果木花蕊、风影水声,都携带着纯然坦荡的天趣之美,生成我精神生命的重要部分。数年前,当我抵达白于山底部,无定河悄然开启她的第一道水门,我悲欣交集,潸然泪下。对我而言,找到这道门,打开她,开始走,这便是初始之地,也是最终抵达。
八年了,《生水》即将付梓,多么好。生水,他不只是活泼泼的水,他是男孩,他是少年,他是青壮男子,他并不借助万物生长,他自己生长自己。他的生命年轮以金、水、木、火、土为序,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滋养我生发出这些写在水上的字,一个又一个。这28万个端端正正的中国汉字,诞生于水,也跌宕于水,不管浮于水面,还是沉潜水底,他们都是这条河生生不息的水孩子。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