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版 文化

清涧最后的柳匠

榆林日报 | 2023年11月20日

  

  篾匠在我的家乡,叫柳匠。

  清涧出柳匠,好柳匠出在周家店子。

  柳匠周二成,已是古稀之年,木讷寡言,见了生人只会腼腆地咧开嘴呵呵笑,一副拘谨模样。他没文化,不晓得传说中柳匠也有个精通编制手艺的祖师爷叫张班,张班和鲁班本是同门师兄弟。他也不擅与人交际。只要他手里有一把雾柳条,一把出柳线刀,沉浸在结柳的世界里,他的眼神立马就活泛了,双手灵巧自如,雾柳条在手指间缠绕飞舞,顷刻间就成了做工精巧的一件小柳编。他神情专注地出柳线、制底子、编篾子、穿提手、收沿儿,手法娴熟灵活,一气呵成。他编成的笸箩、簸箕、篮子、油篓、架囤、背篓、牛料斗等柳器,结实耐用,颇受农人喜爱。

  他从不会侃侃而谈,他只会让一个个沉默不语的柳编来说话。他结的柳器遍布乡里,半个世纪过去了,仍然坚如磐石。女儿周玲说自她记事以来,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父亲坐在炕栏上结柳,她睡一觉醒来,父亲依然埋头结柳,雾柳条刷刷地像秋风扫过,昏黄的灯光将父亲的剪影贴到窗户上,虚幻而落寞。

  俗话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周二成的父亲周德秉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老柳匠。12岁时,周二成做了父亲的学徒。相较于外面收来的徒弟,老柳匠对他更加严厉。可他学得心不在焉,父亲忍不住责骂他太笨,他伤心地抹眼泪,却不敢任性地甩手不干。

  外面不时传来村里男孩打瓦碰砖的嬉闹声,喧闹声响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心里直痒痒,却不敢撒开脚丫子朝场院里跑,手里的活计干得心不在焉。冬天来临时,村里的孩子又把玩闹的阵地转移到河面的冰滩上,驾着冰车双手轻轻一划,便像小燕子一样飞了起来。他靠在窗前尽力侧耳捕捉那欢快的嬉戏声,拼命压抑着心底的向往之情。有时,正埋头结柳的父亲,仿佛洞穿了儿子的心思,抬头不动声色地朝他望一眼,父亲的目光不怒自威,他不敢再心猿意马。

  再长大一点,该上学了,家里没钱供他,他主动放弃了读书机会。他跟着父亲去城里卖了两回柳编,许多庄稼人围在小摊前,精挑细选,左右打量,一边夸赞着,一边挑剔着,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看到他们辛苦结出来的柳器,切切实实变成了现亮的银钱,他暗自下决心回去要跟着父亲好好学。

  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他很快熟悉了每一道结柳工序,并达到稔熟在心。柳匠的前期工作主要是加工柳木薄片、柳条和柳线。将脱皮的柳条晾晒干后,存放在干燥、阴凉处,使用时再将其置放于水中浸泡,使其松软柔韧。他从泡雾柳做起,雾柳砍回来首先在河里浸泡一夜,拉回来得继续在大水槽里泡,水瓮里泡,直至泡得柔韧如水,弯曲自如。提起那份受罪,周二成至今刻骨铭心。雾柳泡在河水里,夏秋两季温度适宜还好,逢上早春或冬天就要遭大罪了,手脚泡在冰凉的水里,泡在刺骨的冰碴里,冻得他直打哆嗦。那时候没有胶皮手套,也没有高腰靴子,他的手指头常常磨得血流不止,疼得钻心。

  雾柳泡好了,就要准备麻线,麻线是专门买的宁夏麻,他认真地用拧车儿打麻线,继而缠成一个个麻线棒。接下来,他拿出柳圈子,举起老镰剖成薄片,用来结簸箕舌头。那薄片宽一寸,越长越好,如果太短,需要接一截,接起来的簸箕舌头就不如一个整片结实耐用。出柳线可是个技术活儿,一指头粗细的柳条,要剖成粗细均匀的三根,然后用柳线刀刮去柳线中间洁白如絮的柳芯,再放在水槽里浸泡两个小时。

  簸箕虽然没有笸箩用料多,但是结柳过程一点也不省力。簸箕分敞口和立口两种,不掌握一些技巧绝活是做不好的。敞口略简单,立口的难度要大些。起初,他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簸箕抵到膝盖上捂出一个立口的雏形来,结柳簸箕时,回线是一个很关键的步骤,不多不少要数到八锥儿,数够三根柳条回一下,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结柳。柳编的收边即外沿部分是用普通柳树的躯干制作而成。簸箕的外沿俗称“舌头”,略宽,近二寸宽,打磨得光滑而削薄,一点也不扎手。柳制品的收边部分很重要,如同点睛之笔,一件柳制品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收边的细腻做工。上圈条要用柳线缠,最上面有一圈盖条。柳匠通常还要在簸箕舌头正中间饰有一个漂亮的麦穗结,就仿佛是给柳编上拓盖了一个专属于他们的印记,买主一看麦穗结就认出这件柳编出自哪位柳匠之手。

  笸箩与簸箕的结柳方法也截然不同,必须从中间开始打底子。而编篮子,分圆掌和方掌两种,最大的技巧是编好篮系,即穿提手。笸箩、簸箕和篮子等缠柳边时,也有两种缠法,一种是光缠不锁,一种是锁边法。关于锁边法这个技艺,之前清涧地里许多柳匠都不会,周二成的父亲老周柳匠也不会,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周二成去折家坪张家岔结柳时,向一位来自米脂的柳匠偷师学来的。

  十四五岁时,周二成已经可以编制得像模像样了,他经常跟着父亲出去干活。后来由于身处那个特殊年代,只能白天上山务农,晚上偷偷结柳,结下的柳编不敢拿出去卖,藏在家里等待时机。对于他们这种投机倒把行为,队上曾经严厉批评过几次。在合作社时代,村里成立了结柳小组,三十几个柳匠分工不同,年龄最小的周二成因为技术过硬,是收沿把关技术的“缠家”。之后政策逐渐放松了,有人慕名来请他去结柳,每个月要给队里交150元包工钱。请结柳有约定俗成的行规,一天结一张笸箩7块钱,而一张簸箕才一块五毛钱。他壮年时手法快,一天也只能结出两张簸箕或者一张笸箩。凭着一股子毅力,他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地坐下结柳,长年累月,屁股底下打出了厚厚的茧。

  柳匠周二成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他娴熟地掌握了结柳的技艺,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柳编越来越多,笸箩、簸箕、拿粪斗、头盔、元宝篮等,规格大小不一的各种笊篱,甚至还有精致、可爱的针线笸箩,宽大、实用盛放馒头的长方形篮子,篮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铁环。他还为铜川、子长等地的煤矿加工矿工头上戴的柳条安全帽。大伙儿熟知他精湛的结柳技艺,请他出去结柳的人越来越多,近至周边十里八村,远至毗邻的子长县、延川县、绥德县和子洲县。

  霜露荏苒,日月如捐,转眼一个甲子年就过去了,结柳这门手艺已经深入柳匠周二成的骨髓。身为柳匠艺人,脚踩百家门头,一辈子为人结柳编篮,算得受乡人敬重的人物。他对手里结出的柳编,寄托了满腔真情。他说,凡是清涧城里卖煎饼的篮子上有铁环的都出自他的手。每次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卖煎饼的吆喝声,追随着那些活动的篮子,攀援着叮当作响的铁环,仿佛故人相见,目光定定地摩挲那稔熟的篮子,仿佛爱抚一个走失的孩子。当他看到有些人并不十分爱护他的篮子时,很是心疼,就仿佛有人在虐待他亲生的孩子。他不顾一切地迈着仓皇的步履奔过去,有点突兀,心疼地从对方手里抓过煎饼篮子,埋头仔细拾掇那即将脱裂的篮系与边沿的豁口……

  随着农民工大量涌进城市,周家店子只剩下周二成这一位柳匠了。喧嚣的大工业时代,大量的塑料制品和不锈钢器具纷纷占领了市场的货架,柳编器具很少再有人问津。在无数个充满落寞的灰暗日子里,周二成会情不自禁摩挲那些结柳工具,宛如抚摸相伴多年的宠物一般。那些铁器家什,经过他多年的抚摸,反射出重重时光难以掩盖的锃亮光芒。他手里举起一个大约五斤重的老镰,目光里透露出久违的亲切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