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找“名人”站台,也不先入为主“序”,自己执笔写后记,是我所著小说的惯例。
本小说的主人公叫马伯雄,我的祖父叫姬伯雄,他们都是陕北米脂人。前者是无定河东杨家沟的,后者是无定河西姬家石沟的。他们是同一时代,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人,是小说让他们合二为一,来共同展示那个波澜壮阔的陕北革命画卷,齐声讲述陕北人民荣辱兴衰的屈辱史、苦难史、奋斗史和辉煌史。
创造历史的人类,也是历史的演员。生末净旦丑,你方唱罢我登场。小说中的米脂县马氏庄园大地主马瑞琪与榆林城大资本家万友善,以及他们的儿女们亦是如此。小说以一系列真实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为构架,将陕北建党、米脂闹红、榆中学潮、蒙汉边贸、军阀独裁、土匪盛行、无定河畔和榆林东山惨案,以及中央红军到达陕北、红军东征、《米脂县杨家沟调查》始末、米脂参议员的“精 兵简政”提案、毛泽东率中央机关转战陕北、著名的沙家店战役、三打榆林城并和平解放,甚至开国大典等重大事件,在尊重历史、还原历史的前提下,用文学艺术的手法,将信仰不同、道路分歧、爱恨情仇、利益博弈、生死搏杀的主人公,请上异彩纷呈的社会大舞台,通过惊心动魄的事件场景、丰盈复杂的人物内心历程,娓娓道来非凡岁月的不非凡故事,阔步走入不同人物的灵魂家园。
小说展示最多的,非祖父姬伯雄莫属。他一辈子在书写人生,直到1996年3月21日,写完99年人生的最后一页,也就是到了小说的结尾(这里作一说明,因为小说虚构人物与真实历史人物之间难以协调的问题,小说中将姬伯雄参与“精兵简政”提案的撰写与签名,以及开国大典登上天安门城楼的荣光片段,改为参加讨论过“精兵简政”提案,参加开国大典时由城楼改为坐在观礼台上)。
祖父的一生有过许多辉煌,但最辉煌的莫过于开国大典站到天安门城楼上了。1949年10月1日,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委员会正式代表的身份,姬伯雄荣登天安门城楼,亲耳聆听毛泽东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祖父的这段历史,是我无意中发现的。20世纪80年代初,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我见到书中夹着的一张油印请柬:姬伯雄代表,十月一日下午三时,邀请你登上天安门城楼,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
“您参加过开国大典,还站在天安门上?”我的问题唤醒了祖父的回忆。当年,他是作为全国工商界的十五名正式代表之一,出席会议的。9月初,他从延安出发辗转来到北京。9月21日,政协会议在中南海隆重开幕,六百多名代表佩戴证件进入怀仁堂,庄严地参政议政,会议选举产生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毛泽东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刘少奇等人当选为副主席,会议还通过了将北平改名为北京、以五星红旗为国旗、《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等一系列重大决定。
10月1日下午,全体代表从下榻的北京饭店出发乘车来到天安门。此时从城楼上望下去,广场上几十万群众汇聚成欢乐的海洋。下午2时50分许,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领导人走上城楼。3时整,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林伯渠宣布新中国成立大典开始。毛泽东主席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0月2日中午,毛泽东在中南海设宴,招待来自陕甘宁边区的12名代表。席间,毛泽东逐个给大家敬酒,敬到祖父跟前时,他风趣地说,姬伯雄,你姓姬,是周文王的后代嘛!宴会后,毛泽东还给每人送了一张亲笔签名的照片,要求大家为新中国建设继续做贡献。
我真正对祖父的了解,是他以99岁高龄辞世后,从全国政协原副主席刘澜涛、马文瑞和中顾委委员郭洪涛、常黎夫4人联合署名,发表在《陕西日报》(1996年5月22日第二版)的长篇回忆文章里得知的。文章高度评价他,一生追求进步,追求真理,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并说他为人正派,淡泊名利,高风亮节,守正不阿。
19世纪末,带着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祖父降生在米脂县无定河畔。1917年,考入省立榆林中学第一期,在著名民主革命家和教育家杜斌丞先生的培养熏陶下,学业突进,立志救国。榆中毕业后,回米脂从事教育工作,与革命学生安子文、刘澜涛、马健翎、常黎夫、高仰云等教学相长,进行各种爱国活动。1929年来到北平,先在国民四十七军高桂滋军部任译电员,后到西安任杜斌丞先生的秘书。1932年被派到甘肃,任靖远县禁烟善后局局长,为“靖远兵暴”提供支持与帮助。次年他回米脂出任教育科长,坚持正义,排除干扰,尽心竭力维护、促进了米脂的教育发展。1941年当选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参议员并成为参议会主席团成员。在李鼎铭先生的倡导下,他亲自起草了著名的“精兵简政”提案,与李鼎铭等十一人签名提交,引起巨大反响。为响应发展边区经济的号召,他创办起公私合营的米脂万合毛织厂,对推动新民主主义经济起到积极的作用。1946年,他再次当选边区第三届参议员,会后担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工业局副局长、交际处副处长和米脂县县长等职,参与并领导了边区经济建设和米脂土地改革。1949年6月1日,作为榆林军管会的成员,随解放军入城,接受国民党22军的和平起义。
在外人的眼里,祖父是一个坚定信仰、活出自我的典范。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身板挺直,衣衫整齐(不少衣服还打着精致补丁),极具幽默感的小老头。
祖父的耳朵,是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被炮弹震聋的,从此后,任何人与他对话,他要么是吼喊,要么用笔交流,为此常弄出笑话。如过年燃放的鞭炮,他会幽默地问,你们放的是“哑炮”吗?一次,省人大的一领导来家看望,问他睡觉咋样,他说水饺,哦,能吃二十个,惹得在场的大家忍俊不禁。那年,来榆视察工作的国务院某副总理点名要见他。两位曾一同共过事的老朋友相见格外亲热,热烈地用笔交谈边区和绥德警备区的往事,其热闹程度比起常人用语言交流毫不逊色。
20世纪70年代,祖父还在榆林县政协上班,大院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杏树,每年端午前后挂满黄灿灿的杏子,满院飘香,我等孙儿们却只能“望杏止渴”。祖父对垂涎三尺的我们说,黄杏绝不能摘,因为是公家的树结的。叮咛完毕,总会掏出五分一毛钱让去街上买的吃。他住三教庵附近,成百户居民门前有一道百米长的土坡,每当暴雨过后被冲得七零八落。雨过天未晴,他便召集我们挖土填沟。完工后每人发一毛五,让买电影票作为奖励。
祖父一身正气,淡泊名利。担任榆林农校(工业学校)校长十七年,为地方培养了大批人才。反右斗争时,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农校,他对“上”抗争,使全校未划一名右派,堪为全国罕见。改革开放后,有多次机会到西安和北京定居,但他总是以不给组织和领导添麻烦而婉拒。1985年,我随他参加杜斌丞纪念馆开馆仪式。省委某副书记和地委书记到房间看望,发现他住的是单间,马上指示工作人员让出自己的套间给祖父,并说姬老如想当官的话,会当得大多了。的确,对仕途淡然的祖父,官位从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局长,一步步做回到榆林的校长和县政协副主席,貌似走在仕途的下坡路上,但他踌躇满志,不忘初心,胜似闲庭信步,为家乡的教育事业默默奉献,犹如他在冬天窑洞里的火炉子上,优雅地煮着热腾腾的咖啡,淡然从容,极其满足。
有人经常问我,在已出版的小说中,哪本是最好的?我并没有答案,没答案其实是最好的答案。我深知自己的文学天赋一般,能写小说,不过是注重有趣生活的观察与体验,不断获得自我认知,就产生叙述和分享的冲动而已。我的明显问题,是语言张力缺乏,行文更无多少诗意,这是文学修养和理论素养不到所致。能力的不足,常让我诚惶诚恐,这也是在第一部长篇小说《旱码头》出版热卖后,曾有作家推荐加入作协,我却不敢加入的原因。宽慰的是,为竭力组好词、造好句,讲好故事,我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当有人翻看我的书,就是我前行最大的动力。谢天谢地,谢读者朋友了!
我是喜欢文学批评的,如果有人对我的书提出批评,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由衷地道一声,谢谢!没有文学批评家,哪有文学评论家?只可惜,当下鱼龙混杂的文学作品“研讨会”,多是赞美会、吹捧会与献媚会,而本该有的文学批评,却是隔靴搔痒,蜻蜓点水。当文学评论只有一种赞美的声音,那是十分可怕的,既然可怕,也是我从不研讨的唯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