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版 文化

何志铭,一个不安分的灵魂

榆林日报 | 2023年08月31日

  何志铭

  

  榆林老城前街,定慧寺上巷的老少爷们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穷困潦倒的巷邻,泥匠老何家那个没喝过多少墨水,在省城西影职工食堂当“伙夫”的三小子毛蛋,“刮了几十年野鬼”,一不留神竟然在西影混成了导演,“人模狗样”地拍起了电影。

  老何家的毛蛋,就是那个从榆林城走出去的,拍摄过几十部好评如潮的影片,在电影节上屡获大奖的西影著名导演、网红大V、陕北历史研究学者、文化大咖何志铭。

  别看何志铭如今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小时候可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文革”刚开始时,何志铭小学刚毕业,正赶上停课闹革命,一时间社会上打砸抢烧之风迅速蔓延。不用上学了,没人约束了,何志铭暗自高兴。这个从来没让大人省过心的野小子,看样学样地也“自立山头”,当起了附近几条巷子一帮屁大点猴小子的娃娃头。

  如果浑小子们聚在一起弹弹蛋、打打瓦、滚铁环、藏猫猫倒也罢了,谁知何志铭偏偏不安生,经常手持一根等身齐眉的短棒,领着手下十几号“绿林好汉”,八面威风地钻穿院、串小巷,钻头觅缝翻墙揭瓦、生事打架,砸人家屋顶上的五脊六兽,捅人家檐前的瓦当滴水。

  一天半夜,何志铭刚从招待所出来走到大街,就听到街对面胡福堂钟表铺传来一阵轻轻的捣洋琴、小曲子的声音。有人竟敢偷偷唱这些“封资修”的玩艺儿?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从窗棱缝里看到炉炉匠林小狗捣着洋琴,卖粉汤的李八斤正在唱小曲。

  这小曲实在是太好听了,在精神生活极度缺失的那会儿,猛的听到这哀怨低沉缠绵婉转的小曲,何志铭被震撼得挪不动脚步了,忘我地站在窗前静静地偷听。从此,他经常晚上悄悄来到这儿听小曲,不经意间榆林小曲深深地融入了他的血脉之中。

  父母知道何志铭经常半夜五更去钟表铺前听小曲,急得滚油浇心。先不说在“破四旧”的风口上偷听这些旧玩艺,逮住会是什么下场?光听听名字,冰巴凉、李八斤、林小狗,混在这群不务正业的讨吃毛胎子堆里,能学好吗?

  父母一商量,毛蛋也不小了,不如带着他进工地跟工,远离这乱糟糟的榆林城。顺便,也可将手艺传给他,可以教给儿子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17岁那年,何志铭扔掉了少年顽童手中的短棒,跟着父亲去当了一个搬砖头、提泥包的小工子。在巴拉素盖医院,在鱼河堡建车站,给乡镇机关搞基建、糊顶棚。接着回城,又在地区毛纺厂工地干了一年多。

  在横山跟工时,一次从响水出发去高镇,路过殿市附近的一座小庙,父子俩打算进庙歇歇脚。刚跨进庙门,就看到庙堂里铁链锁着一个浑身黢黑、披头散发、一丝不挂、分辨不出年龄的人。看到有人进来,他愤怒地像狼一样嚎叫,使劲挣扎着想挣脱锁链。父子俩大吃一惊,转身就跑。跑到村头一问人,才知这人得了疯病,家里太穷,拿不出钱为他治病,只好把他锁到庙里。何志铭心头一沉,他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人世间还有这种无法想象的无奈与痛苦。

  那时荒凉的黄土高原上庄户人穷得叮当响,那些受苦人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裳,不少七八岁以下的小男孩夏天连裤子也穿不上。家家糠菜半年粮,农闲的时候,为了给女人、孩子省下点口粮,有些男人到外地讨吃要饭,日子过得十分恓惶。

  在老乡家干零活,能吃上玉米面掺着米糠蒸的窝窝头、洋芋烩酸菜就算很不错了。遇上富裕点的家主,开工那天能吃上一顿用两面包着洋芋馅的饺子,就是好运气。有时干完活,也会遇到实在拿不出钱的主。一次在横山高镇供销社糊完售货大厅的顶棚,对方没钱付工,只能用几匹布顶账,父子俩轮换挑着担子,从高镇翻了一百多里山路回到家。

  在艰难的岁月里飘泊当小工子,陕北大地上父老乡亲的悲苦深深地刻在了何志铭的灵魂深处,成为他生命中无法释怀的难忘记忆。

  严酷的生活现实,迫使不安分的何志铭一心想尽快脱掉小工子这身行头,远走高飞。略钢招工,他赶紧去报名,结果视力没过关,他回到家中暗自生闷气。

  1971年秋,西影厂来榆林招炊事员。去当“伙夫”,何志铭本来一万个不情愿,但想要离开陕北这个贫穷闭塞的“苦海”,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心一横,无奈背起行囊来到西安,在西影职工食堂当了一名切菜、洗碗、写菜牌的帮厨。那年,他19岁。

  不甘平庸的何志铭,不信自己会一辈子只能当个炊事员。在西影这个文化氛围十分浓烈的艺术殿堂里,他很快就瞅准了也许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目标。他经常凑在演员、摄影、导演、编剧、作家、学者堆里,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仔细聆听学者和艺术家们讲文学、谈艺术、说电影,时不时请教一些有关文学、艺术的问题,一点一滴都悄悄记录下来,渐渐开阔了眼界。他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业余时间一门心思学习,一本本地写读书笔记……

  这个不安分且悟性极高的勤快“伙夫”,在影视圈埋头蹭了三年,终于磨练得跻身进了电影圈。

  何志铭,这个小学毕业当过小工子、当过“伙夫”的陕北后生,几乎干遍了电影圈所有行当:道具、导演助理、美术设计,在电影摄影机旁一站就是十多个年头。

  从影几十年,他摇摇晃晃、艰艰辛辛、一步一步蜕茧成蝶,嬗变为著名的实力派导演,倾心编导出几十部大放异彩影响深远的影片。

  何志铭一生所走过的道路证明了,决定一个人能否成功的不是学历,而是长年累月如饥似渴学习后的知识积累,以及不断与命运抗争的艰辛阅历。

  “年少不觉家乡好,年老方知乡愁长”。功成名就的何志铭一生飘泊,他看明白了这个世界,荣华富贵终觉无趣,年纪越大,思乡之情越深。梦中总是见到慈祥的爹娘,似乎在呼唤自己的儿郎,耳边总是弥漫着“城干板”的乡音,萦绕着榆溪河边田野里吱吱地踏出春雪的声响。

  他忘不了榆阳的南塔、北台、红石峡,忘不了六楼骑街青砖铺就令人朦胧迷离的老街,忘不了小时候无知地砸掉了的五脊六兽、猫脑滴水的那些四合院,忘不了好听的榆林小曲,忘不了拼三鲜、黄萝卜扁食、粉浆饭……

  2020年,何志铭,这个踏遍五湖四海、刮了50年“野鬼”的榆林城小子,怀着乡愁、怀着思归的心、怀着对家乡那份执着深沉的爱,回到家乡榆阳。他慢慢发现,在能源新都榆林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陕北文化却还在沉睡。原本民风淳朴的陕北,成了冒险家的乐园。工业文明的一些弊端,仿佛一夜之间显现出来。再看今天陕北不少农村,只有白发苍苍、垂暮的老年人和娃娃还在静静地守候。遗弃的宠物猫狗,流浪在乡间村落。许多乡村学校空无一人。他坚信只有振兴陕北文化,才能提升陕北人的素质,重拾陕北人的自信,才能改变陕北人的命运。

  凭着不安分的劲头,凭着文化人的良知,凭着对陕北风土人情、民俗文化和历史传统的深刻认知与理解,几年来,何志铭每天从一大早忙活到深夜,奔走在陕北冬天的户外,爬山涉水,风餐露宿,尘土满面,全身心地投入,在拍摄了十几部陕北系列影片的基础上,又接连拍摄了《东方红》《李鼎铭先生》等多部感人至深的陕北系列电影。

  他撰写文章、发表博客、制作图片、接受访谈,奔走呼号在榆林各种文化活动以及民间文化学者联合会、古城历史文化论坛上,不遗余力地向更多的年轻人说着陕北、讲叙榆阳;不遗余力地讲张季鸾、胡星元、张德生、张鹏举、杜斌丞、柳青、马健翎、路遥、张子良,讲曹颖僧、李棠、李赤……

  他气定神闲地写榆林城人的硬骨头、软心肠,打架只用肩膀扛;写榆林古城人逢年过节,做好丰盛的佳肴,首先扔一块肉上房顶,敬天、敬地、敬祖先、敬神灵;写榆阳城木匠、泥水匠、七十二行金手银胳膊的手艺人,用劳动创造美的工匠精神;写榆阳城人走南闯北吃遍天下苦,干在人先、吃在人后,虽贫弱却慷慨大方,为朋友仗义有担当;写榆阳城人不在庙堂,心忧万邦,“两守孤城,千秋忠勇”,把荣誉看得至高无尚。他把历史名城榆阳人忠厚良善、勤奋质朴、不屈不挠、文雅诗意、宽容谦让、乐观向上的风骨刻画得跃然纸上。把旧时代曾经用来揶揄、讽刺和嘲讽榆阳城里人穷酸的“城干板”,展示得光彩四溢,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成为榆阳城市文化的一个符号,成为榆阳人为此自豪的一张名片。

  何志铭不仅是研究榆林古城历史文化的学者,更是榆林古城历史文化传承的守护者。在守护古城历史文化的事情上,他从不含糊、从不媚俗,更不会顺情说好话。他说不能想当然地叙述历史,必须有史料支持,而且选择史料必须客观公正,否则你说破大天也没人买你的账;他将多年来收集保存的大量资料,提供给研究榆林文史的学者,供他们参考,支持他们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份沉甸甸的实录……

  一生从来不安分的何志铭先生,经过几十年拼搏,终成大器,千帆过后,如今归来依然像个白头少年,奋斗不止。我为先生那种奋斗精神,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博大精深的学术和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对榆林历史文化痴迷的热爱、耿介真诚的坚守,深感敬佩;我为先生对家乡的那份深沉的爱,深深地感动着。

  由此,我想起了一句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